三界

明代徐達的宅邸中曾懸一聯，聯語為：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問樓外青山，山外白云，何處是唐宮漢闕？

小苑西回，鶯喚起一庭佳麗。香池邊綠樹，樹邊紅雨，此間有舜日堯天。

清末樊增祥書一聯語，曰：

金管記德，銀管記功，斑竹管記文，隆吾門望;

奇花在庭，奇書在手，奇山水在目，適我性情。

浙江天臺山方廣寺有一聯，云：

風聲水聲蟲聲鳥聲梵唄聲，總和三百六十天擊鐘聲，無聲不寂;

月色山色草色樹色云霞色，更兼四萬八千丈峰巒色，有色皆空。

前者，一派帝王將相之縱橫氣。逝波滾滾，宇宙茫茫。唐宮漢闕，灰飛煙滅。千秋霸業，百戰成功。如今，開萬世太平，享榮華富貴。

中者，盡顯文人學士齊節傲骨。德、言、功，立身之本;書卷、花木、山水，性情之根。清譽雅望，畢生所求。

后者，化外觀塵世，冷眼看凡夫。朝代興廢，名利追逐，不過境由心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人不明于此，造無數冤孽。

我覺得這三副聯語體現了三種境界，三種人生。若要我選擇，我選哪一種？

創王霸之業，開萬世太平。威加四海，君臨天下，自然贏得無數眼球。但我不取。因為若非保家衛國或解民倒懸，戰爭就是屠殺。有歌唱道：“千秋霸業，百戰成功，猛士如云唱大風。”恍入時空隧道，進霸王營帳。推翻暴秦，解民倒懸是該做的，而接下來劉項爭天下的百千之戰，則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死者盈郊。傷者不得醫，死者不得埋。連一味殺人放火到處混干的項羽也明白。他陣前要劉邦出來單挑，原因就是這個。他說，天下方苦，無非你我二人。不如咱倆決一勝負，也免兵禍連連。王霸之業之后、之下，掩蓋百姓多少血淚，所以我不艷羨。

后者我也不取。原因是太冷。如某寺門懸一聯曰：世上人法無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猶未了，何不以不了了之。晨鐘暮鼓，禪經佛號，對夢迷名利的人，也許不無警醒。但對將天下興亡擔于一肩的人來講，效用就不大了。因此我喜歡的兩句是：以出世的態度做人，以入世的態度做事。

因此，我覺得樊增祥這一聯道出了儒家文化熏陶下歷代志士仁人的共同追求。人生如白駒過隙，如何不虛度？只能立德、立言、立功。德以立身，言以立行，功以不負所學。“隆吾門望”，最為古人看重。《禮記·王制》：“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最下能養。”大孝使門楣有光，其次不要給家門添辱，最下的是只單純養活父母。清官累世，清譽滿門，最為時人所重。

凡被孔老夫子教育出來的“中國人的脊梁”的精英，大多與金玉珠寶財貨玩好絕緣。倒非文人視財貨如糞土，孔夫子也倡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但以有道而取財的君子，古往今來，聞名的似乎只有子貢一位。既然魚與熊掌不可得兼，所以君子憂道不憂貧，安貧樂道。

正是這個原因，文人選取陶冶性情的，往往是大自然的賜予，如奇花奇石奇山水。同時讀圣賢書，讀百家書，讀珍秘書，讀平生未見書，是最大樂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