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笥 辛亥革命“成功”了嗎
1911年武昌城頭一聲炮響,辛亥革命爆發,至今已經一百余年了。
辛亥革命要干什么?要推翻帝制。辛亥革命干成了什么?也就是推翻了帝制。辛亥以后百年,當時先進者追求的民主、自由、憲政、人權等等依然任重道遠。但是帝制這玩意兒,后來再也行不通了。盡管民初的中國兵荒馬亂,內憂外患,人禍天災連綿,復辟派說是今不如昔,但所謂人心懷舊不過是想入非非。袁世凱、張勛兩次嘗試復辟帝制,都立即成為國人公敵,身敗名裂——民國再“亂”,復辟也是不得人心的。
但是辛亥革命畢竟沒有“成功”——當然,有人說它沒有成功是因為它“沒有解決土地問題”,因而沒有完成“反封建的任務”,對此我們姑置不論,但孫中山先生臨終的遺囑也說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可見革命后的現實的確令人失望。如果把革命當作富國強兵的手段,革命后的民國年間顯然沒能實現這個目的。如果把革命當作制度的更替,那么帝制雖然廢除,民主卻未能建立,無論是軍閥割據,還是國民黨專政,顯然都大有違于辛亥時賢的初衷。當初的民主派固不待言,就是立憲派,乃至保皇派,也都是既不希望看到軍閥割據,也不希望看到專制獨裁的。
?笥 "“細節化”的辛亥敘事:什么是政黨
中國人對辛亥革命的反思從來沒有停止過,過去,我們熱衷于“宏達敘事”,難免有“空疏”之弊——“歷史總是表現為細節的”。而對歷史細節的考證也為我們再說“宏大敘事”時提供了更為堅實的實證基礎。
這些研究的進展有的給人以非常深刻的印象。其中我覺得最為醒目的,一是清末民初辛亥前后的人們對憲政、民主、共和、自由、人權、法治及其相關概念的討論之深入,了解之清晰,多有今人不能及者。換句話說,許多他們那時認識清楚了的問題,在今天還是顯得振聾發聵,十分前衛。例如清末國人從日文引進了用“黨”字來譯稱的西語“party”這一概念,當時就有了一場關于“黨”的討論。因為傳統漢語中的“黨”,貶義非常強,與“黨”有關的詞如“會黨”、“朋黨”、“亂黨”、“死黨”、“結黨營私”、“黨同伐異”、“狐群狗黨”等等都不是什么好詞。而圣賢都強調“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尚書·洪范》),“君子不黨”(《論語·述而》)。于是當時的人們就認真討論了我們要引進的作為好東西的現代“政黨”與傳統時代的壞東西“會黨”、“朋黨”的區別。諸如政黨是公民以政見認同為紐帶的自由結社、會黨是賊船能上不能下的依附性組織;“朋黨是專制政治的產物,政黨是民主政治的產物”;政黨只要求彼此政見相合,而會黨則要求黨員忠于黨魁個人;政黨是議院中“明目張膽主張國是者”,而朋黨是“鼠伏狐媚以售其奸”的秘密組織;政黨是多元的,“足以并立,而不能相滅”,而朋黨、會黨則是傾軋無度、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如此等等。
參與討論的各方對這些似乎都有共識。例如辛亥革命大量借助會黨力量,但是包括革命派在內都認為會黨不是政黨,將來要被取代。立憲派認為秘密結社紀律森嚴的暴力革命組織值得同情(他們與革命派并不那么敵對,說詳下),但此“民人結作一黨,而反抗君主之權,以強逼君主,是革命黨耳,非我所謂政黨也”。而革命黨雖認為非法狀態下秘密結社是必要的,但也承認“本黨(按孫中山指其建立的中華革命黨)系秘密結黨,非政黨性質”。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后來這些組織在結束非法狀態甚至掌權以后,并沒有變成他們所共同認同的那種“政黨”,而是仍然長期處于他們清楚地指出過其弊的“會黨”狀態。這還僅僅是認識問題嗎?這是“思想啟蒙”所可以解決的嗎?難道“政黨”在“中國文化”土壤中真就那么水土不服?中國人真的有一種厭惡“政黨”、喜歡“會黨”的特殊“價值觀”?如果是這樣,為何當初幾乎所有的人又都對“政黨”向往備至,并眾口一詞地反感“會黨”呢?
?笥 革命還是立憲:也許是個假問題
如果說革命與改良不是手段(和平或者暴力)之別,而是目的之別——革命派要求民主共和制,立憲派要求君主立憲制。那么這種區別今天已被大大地淡化了。
近年來,不少論者都指出清末朝廷與民間的“立憲派”雖然都講要立憲,但實質完全不同。朝廷想搞的是“日本式立憲”——把權力從諸侯(諸藩)那里收歸中央,以強化天皇的權力,即所謂“廢藩置縣”——在中國人看來,這就像是“西化”形式下的一次“周秦之變”,即從“封建”變成真正的帝制,使天皇從類似中國古代周天子式的“虛君”變成秦始皇式擁有實權的“實君”。但是中國就完全不一樣,“周秦之變”已經在兩千多年前完成,大清朝已經不是“封建”而是帝制,而且這個老大帝國已經暮氣深重、弊端百出。中國的立憲并不是要走出“周制”,恰恰是要走出“秦制”。而中國傳統古儒對“周秦之變”一直保留的潛在的不服氣,雖然遠遠談不上最近秋風兄講的“儒家憲政”那么夸張,但向往“三代”、不滿“秦制”的思想脈絡還是有的。毛澤東所謂的“儒法斗爭持續兩千年”雖然也很夸張,但他對古儒“封建”價值觀與帝制相沖突的敏感,也絕非空穴來風。這種“封建”與帝制、貴族與君主、周制與秦制的矛盾雖然不能被夸張成“憲政”與帝制的矛盾,但是在西方憲政大潮東漸的背景下,那些對“秦制”不滿的古儒傳人至少不會敵視憲政,相反卻容易從不滿“秦制”走向反對專制、接受憲政。
及至清末,那些立憲派的紳士們盡管對憲政的真諦還未必完全了解(但是也遠遠不像過去有人所說的那樣膚淺),然而毫無疑問,他們談論立憲就是沖著“秦制”來的,搞立憲就是要改變帝制(雖然未必廢除帝號,也并不特別仇視某一個具體皇帝),卻是毫無問題的。因此他們當然不能接受朝廷希望搞的那種“日本式立憲”——正如論者所言,當時絕大多數立憲派要求的是“英國式立憲”,他們“在選擇君主立憲政體時,除了極少數外,絕大部分都崇尚英國的議會政治即虛君共和模式,堅決反對政府師法日本。何況政府的預備立憲措施不是直接仿效日本立憲后的制度和精神,不少是立憲之前的過渡形態,層次更為低下”。
?笥 “政治革命”還是“種族革命”
因此,雖然朝廷與立憲派都說要搞立憲,但兩者的差別之大,可以說遠遠超過所謂立憲派與革命派的差別。日本式立憲就是要學日本在“西化”形式下實現的“周秦之變”,它是要維護“秦制”、維護君權的。而英國式立憲就是要廢除秦制,廢除君權,雖然保留帝位,但那就像英國女王一樣不過是個象征而已。其議會民主的實質與革命派所要的共和制可以說并無區別。革命派和立憲派其實都知道這一點。如革命派的汪精衛說:“今日之英國非君主政體,乃民主政體也。”而立憲派的英國式立憲,他們自己的另一個說法就叫“政治革命”——“政治革命者,革專制而成立憲之謂也。”(飲冰:《申論種族革命與政治革命之得失》,《新民叢報》第76期)他們自稱與“革命黨”的區別,不在革命不革命,更不在立憲不立憲,而在于“種族革命與政治革命之得失”。原來,革命派之所以反對保留君主,不在于英國式憲政與共和制憲政有什么區別,關鍵在于革命派以“反滿”為號召,滿族是征服者,必須趕走,如果說漢人皇帝能否保留還可商量,清朝的滿族皇帝那是絕不能保留的。這就是革命派的“種族革命”與立憲派的“政治革命”真正的不同。換句話說,這種差別不在于“革命”與否,而在于“排滿”與否。事實上也的確如此,辛亥元老李書城先生后來曾回憶說:“同盟會會員在國內宣傳革命、運動革命時,只強調‘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這兩句話,而對‘建立民國,平均地權’的意義多不提及。”
可見,那時的立憲派與革命派其實都是要廢除帝制實行憲政民主,而清廷的“立憲”卻是要維護帝制。追求如此南轅北轍,清廷與立憲派后來的決裂也就不難理解。革命派既然非要搞掉“異族”皇帝,除了用暴力自然別無他途。而立憲派則留了一條皇帝若能放棄皇權甘當“虛君”,就不必強求廢君這樣一條和平變革的出路。但是假如皇帝堅持不放棄皇權,那立憲派們也是不排除“小百姓一齊要動蠻”的。如此,清廷只想學日本天皇,決不愿意當“虛君”,那革命終歸就很難避免了。后來也正是立憲派與革命派加上中國傳統的反對勢力(會黨、民變之類)匯成大潮一齊“動蠻”,造成了清朝的垮臺。
?笥 和平的君主立憲可能嗎
由于近二十年來人們了解的立憲派已經與過去截然不同,立憲派與革命派的實質矛盾,即是否要“排滿”被凸顯出來。按今天的價值觀,顯然立憲派更為進步一些,他們“更注重民族團結”。此外,立憲派和平改革與“動蠻”兩手都不排除的思想也比革命派的“唯暴力革命”論更符合當代潮流。所以如今,辛亥研究中為立憲派討公道已經是蔚然成風。
就以肯定立憲派的代表性學者侯宜杰先生而言,他考證了立憲派與革命派勢成水火其實只是國外“政治僑民”中的現象,根源在于海外生存環境下對有限的華人捐款和人力資源的爭奪,并不是真正的思想上的南轅北轍。而在國內,立憲派與革命派的矛盾就小得多,更多的是互相協作和互相支持,甚至很多情況下革命派與立憲派的分別就很模糊——正如革命黨與會黨的區別也很模糊一樣。而后來的辛亥革命,實際上是他們共同發動的。所謂立憲派“逼革命派妥協”,甚至“竊取革命果實”等等說法,是不公正的。
筆者以為這些見解都是極有價值的。基于這種見解,現在很多人都為立憲派的和平改革設想未能實現而扼腕憤嘆,認為君主立憲制其實是當時中國最有利的選擇,如果能走這條路,中國后來的政治現代化會順利得多,沒準兒就成了日本、英國了。而這條路之所以沒走成,除了革命派太“激進”或者清廷太“保守”以外,很多人都認為關鍵還與清朝皇室是滿族有很大關系。如果中國當時是個漢族王朝,革命派的“排滿”就沒了理由,朝廷的“恐漢心理”也不會那么重,君主立憲之路是很可能會成功的。
歷史當然很難假設。不過我卻認為,對立憲派的重新評價當然很應該,但是由此就說立憲派的設想有多少可能,確實不好說。我不是文化決定論者,也不相信“歷史必然”的宿命。但是要從既定條件出發來估計事件發生的概率的話,我認為恰恰從“中國傳統”來說,和平立憲的可能是極小的,即便當時中國是個漢族王朝。
?笥 細節越來越清楚,背景卻越來越模糊
說細節越來越清楚,是因為這些年來,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對辛亥當時以及前后的有關人和事的考證有了極為可觀的進展。這些細節廓清了因1911、1927和1949幾次政局大變動造成的主流敘事大擺動制造出來的種種話語,各種神化與妖魔化的說法逐漸受到了史料的檢驗,新發現的史實林林總總,總的來說就是:“革命”者未必那么激進,“保皇”者卻也相當進步;勝利者不那么圣潔,失敗者也不怎么骯臟;革命派其實會黨習氣多于“共和”精神,而立憲派追求的是“英國式”憲政而非“日本式”憲政,其激進程度看來也與革命派相去不遠;甚至連清廷,從新政的決心“遠超戊戌”,直到“清帝遜位詔中體現的共和真諦”,于立憲派、革命黨亦不遑多讓乃至有所過之。所以有人說辛亥革命是“很不‘革命’的革命”。
但另一方面,這革命、立憲和清廷等諸方據說區別其實不那么大,而變革的后果卻又非常不理想——這里指民國的“亂象”——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專業的辛亥革命史研究者可能沒有注意到的是:這些年來在辛亥前后歷史細節的考證逐漸清晰的同時,這場革命的宏觀背景卻越來越模糊。由于過去這些年來對“中國傳統觀”、“中國歷史觀”認識的多元化,對“帝制”的評價本身越來越成了嚴重的問題。與辛亥時期無論革命派還是立憲派都極度反感帝制,而辛亥以后盡管時事日艱,拒絕帝制的全民共識卻毫無改變的情況大異其趣的是:如今的人們似乎對帝制有了一種越來越帶有玫瑰色的描述。如果按照這種描述,是否應該否定帝制,本身都是個問題,立憲派與革命派都是愚不可及,根本就沒有必要分別高下了。
到底是辛亥時代的人們(絕不僅僅是革命派)錯了,還是我們錯了?他們當時如此決絕地不惜“動蠻”也要擺脫帝制,卻為什么至今還沒能完成憲政大業?過去教科書都說辛亥以前,或者說晚清以前是專制黑暗、“長期停滯”的“封建社會”,而現在從一些洋人開始,時興說中國從來經濟上是“世界中心”、政治上是父愛式的仁政(或者用秋風先生的說法叫“儒家憲政”)、倫理上更是盡善盡美的桃花源。如果說晚清以前確實不錯,以后為什么就不行了?是因為傳統弊病導致的王朝周期性治亂循環?是某種“小冰河期”的氣候異常使中國進入了“康德拉季耶夫長周期的下行期”?還是西方來的禍害毀壞了我們傳統的桃花源,而受西化影響的無論是革命派還是立憲派都要對此負責?
同樣地,辛亥以后的民國時期,過去都視為兵荒馬亂、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的時代。但近年來懷念民國的風大起,經濟上的“黃金十年”,外交上從“改訂新約收回利權”的“革命外交”到中國成為聯合國“五強”之一,當然更不用說當年新文化的風起云涌和傳統國學的云蒸霞蔚,都獲得高度評價。最近的人口史研究中有人也指出:刨除當時連綿不斷的戰爭與天災,僅就相對和平時期與地區而論,那么由于經濟社會醫療的進步導致人口變化模式由傳統的“高高低”(高出生率、高死亡率、低增長率)向發展中階段的“高低高”(高出生率、低死亡率、高增長率)轉變,在中國既不是發生在1949年以后也不是發生在清中葉傳說中的“人口爆炸”時代,而就是開始在民國時期。這是真的嗎?
顯然,對辛亥的認識離不開對其前因后果的認識,否則細節再清楚,也就像一部活劇,如果劇本糊里糊涂,演員再怎么活靈活現,觀眾還是會一頭霧水。前面說過,辛亥革命就是要推翻帝制,辛亥革命也就是推翻了帝制。那么我們對辛亥這場活劇的了解,就要從帝制的興衰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