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水是中國古代社會民眾最為重要的信仰之一,其影響不僅體現在普通民眾的生活之中,而且對士人的思想觀念也產生了很深的影響。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士人的態度、觀念和立場,又直接塑造了風水之術的發展軌跡及風水信仰的歷史形態。曹魏時期,名士嵇康與阮侃曾經就“宅無吉兇”問題展開激烈的辯論。所謂“宅無吉兇”就是討論風水是否真的能夠決定或影響個人、家庭、家族乃至國家的命運。嵇康與阮侃的這場討論,是中國歷史上最早有關風水的系統辯論,對中國古代風水信仰發展走向產生了極為重要的影響。
士人對風水問題的關注,與風水發展、演進的歷史相始終。早在風水之術的萌芽階段,就有士人對其提出了批評和否定。《左傳·昭公三年》載晏子所稱的“非宅是卜”就是一個最早的例證。進入兩漢時期,風水與儒家孝道思想及社會厚葬之風相結合,使得其市場急劇擴大,信仰階層也逐步上移,風水開始成為一種社會普遍信仰,這引起了一些士人的嚴重不滿。東漢社會批判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王充與王符,都曾對風水提出了批駁。盡管這種批駁只是一種缺乏思想深度的自發反思,但他們所提出的“吉兇興衰不在宅”的命題,成為曹魏時期嵇康、阮侃辯論的先聲。“吉兇興衰不在宅”,被嵇、阮賦予了新的思想內涵,成為魏晉玄學的重要辯題之一。
眾所周知,風水是關于宅居、冢墓營建中的一種趨吉避兇的術數,它源于人們對命運預測與調整的心理需求。因此,在信奉風水的人看來,這不是一個單純的術數問題,而是一個需要上升到理論高度的“命運”問題。針對當時社會盛行的風水信仰,阮侃首先分析了其產生的主觀原因。他認為,人們之所以將“壽夭禍福”寄托于“安宅、葬埋”等種種風水禁忌之上,是因為人們不能夠把握生命中“壽夭禍福”的真正原因,因為“不見性命”,不懂得“性命自然”,所以才“妄求”。在阮侃看來,人生的壽夭窮通均取決于人所秉承的自然“性命”,并通過骨骼面相表現為外在的“相命”,即他所稱的“萬物萬事,凡所遭遇,無非相命也。”人生一切都是由“性命”所決定的,禍福既定,人力無法改變,即所謂“禍不可以智逃,福不可以力致。”既然人的命運決定于“相命”,那么住宅、冢墓的禁忌自然也就沒有意義。“三公”的住宅不可謂不吉,但讓普通老百姓去住,并不能使其成為“三公”。
在“性命自然”理論基礎上,阮侃還批判了“五音”、“時日”等具體吉兇推演方法。他說,地的吉兇就像一個獵人外出狩獵,叢林之中或遇到虎,或遇到禽。對于獵人而言,遇虎為兇,遇禽為吉,而這和地的東西、背向等方位并無關系。住宅或葬埋之地的環境與方位是確定的,并不因為五行的變化而有所變化,所以,通過這些方法所確定的方位吉兇,并不可靠,人的吉兇主要取決于“福德”和“刑禍”。
需要指出的是,阮侃一方面堅持“性命自然”說,認為“宅無吉兇”,但同時他又認為“宅墓”雖然不能決定吉兇,卻可以占卜、預測吉兇。也就是說,阮侃的“宅無吉兇”論并非完全否定風水,他承認和接受風水具有預測吉兇的功能,而否認其可以改變命運的功能,也就是他所謂的“可以知吉兇,然不能為吉兇”。
針對阮侃的觀念,嵇康首先指出其“性命自然”說所存在的一個悖論。既然阮侃否定外力對人生禍福的影響,嵇康反問,難道生于唐虞盛世之時的人都注定長壽嗎?而長平之戰中被坑殺的士卒都注定短命嗎?如果真的像阮侃所說的那樣,“吉兇素定,不可推移”,那么古人所言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履信順思,自天祐之”還有什么意義呢?嵇康這里所追問的是道德與命運的關系問題。歷史上,凡是純粹的命定論,必然是反道德的。而這種反道德的命定論,在歷史上并不多見。因此,無論是道家、儒家都是將道德納入命運理論中,老子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中庸》稱“唯命不于常,道善則得之”,《周易》中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它們都賦予了道德以調節命運的作用。因此,嵇康的反問抓住了阮侃“性命自然”說的自我矛盾之處,阮侃無法公開否認“道德”對命運的調節作用,因為這是人類社會的一個基本共識,是不容置疑的。既然道德可以調節人們的命運,那么宅居、冢墓也當如此,這就是嵇康的辯論邏輯。
在嵇康看來,阮侃否認“五音宅法”是不懂得“宮商之理”。嵇康認為人的姓氏具有宮、商、角、徵、羽五音之屬,而五音又分別配屬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氣。五行之氣相生則吉,相克則兇,人、地都具有同樣的屬性,這種同氣相求、同聲相應是自然界的基本規律,因此,憑借這種感應來推斷宅居、冢墓之地的吉兇,在嵇康看來是完全符合陰陽、五行之理的。
針對阮侃提出宅居猶如占卜,可以“知吉兇”而不能“為吉兇”之說,嵇康也予以反駁。他認為,相宅和卜筮一樣都具有預測吉兇的功能,從表面上看,這一點是相似的,但實際上并不相同:卜筮時的吉兇并沒有固定依賴其中的具體物理對象,它是不確定的,要“待物而應”;而相宅則不是這樣,它的吉兇推演是根據宅居的已有之形,物理對象是確定的,其吉兇正是源于既有之“宅相”。因此,嵇康認為,卜筮只能預測吉兇,而不能“為吉兇”,而風水則不然,不僅可以推斷吉兇,而且可以“為吉兇”,即改變人的命運。
嵇康在論戰中還提出了“宅命相扶”的思想,所謂“宅命相扶”是指風水與命運的關系,一個人的吉兇禍福是由命運主宰還是由風水主宰?抑或是二者共同決定?嵇康認為,“不謂宅吉,獨能成福,但謂君子既有賢才,又卜其居,復順積德,乃享元吉。”在這里,他首先承認宅居吉兇并非是決定一個人吉兇禍福的唯一因素,人的吉兇禍福是宅居與賢才、道德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就像種田一樣,要想取得好的收成,不僅要有良田,還必須要有良農善藝,沃土和辛勤的耕耘缺一不可。因此,嵇康最后說,“吾怯于專斷,進不敢定禍福于卜相,退不敢謂家無吉兇也。”
嵇康與阮侃之間關于“宅無吉兇”的辯論,是當時社會民眾風水信仰急劇膨脹在思想文化領域的一種必然反映。那么,該如何看待嵇康和阮侃之間這場辯論呢?他們之間的論戰是信仰的差異,抑或是思想的分歧呢?是否可以由此斷定阮侃理性、進步,而嵇康迷信、落后呢?顯然不能,阮侃持理性的命運“自然”論,反對鬼神、五行決定論,但這種“自然”的內涵卻又是最神秘的“相命”,實際上又陷入了一種宿命論;嵇康認為性命所秉是氣的一種特殊形態,并非是最終決定人類命運的力量,因此,在命運面前,人們只要積極努力,就可以改變命運。但是,他又將生活中種種風水講求看做人的一種積極的主觀努力行為,視為改變命運的有效方式,試圖將積極的命運理論建立在神秘的風水信仰基礎之上,就結果而言,無疑是緣木求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