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情感,人們似乎從來不怕把話說滿而招致懷疑,也不懼被人笑話,那就是對故鄉的愛戀。相對于親情的素淡,對故鄉的愛戀,算得上是一種表達起來更加無需顧忌的情感。思鄉病和相思病一樣流行,它甚至也被用于表達某種時代的病征:“鄉愁是一種現代病”。
那么,到底什么是鄉愁呢?在原初的含義里,鄉愁似乎僅僅就是一種純粹的距離。這距離關乎到空間的分離,也關系到時間的遠去,直至生離死別的痛苦。
“父母在,不遠游。”在過去,人們對于遠方,對于陌生的世界,總有莫名的恐懼,客死異鄉是一種恥辱。這不僅受制于古代傳統的倫理觀念,其實也緣于現實中交通不便的限制。
現代社會,鐵路、航空、公路的迅速發展,人們已經不再懼怕距離,直至今天發達的網絡信息,某種程度上,距離幾乎已經消失了。不需要引用鮑德里亞,或者任何其他后現代哲學的句子,距離的確在現代生活中變得不再那么重要了,有時候它僅僅是意愿的借口而已。
不過,即使沒有了距離,鄉愁似乎也并沒有消失。反而,如果仔細觀察,還會發現它甚至越來越受歡迎,成為現代人矯情和抒情的工具。雖然此時的鄉愁絕非彼時的鄉愁——它是沒有距離的鄉愁。
可是,沒有客觀的距離,又如何造就鄉愁呢?這只有一種可能:現代世界讓距離消失,同時也讓距離加固、更遠。
在傳統的人類學田野調查里,有條不成文的共識,即人類學家的調查盡量避開自己所熟悉的世界。這不僅是為了避開不必要的倫理困境,同時也是為了有利于調查者經歷從陌生到熟悉的過程,發現更多“局內人”所無法洞悉的事物,并有利于調查者順利地“跳開”,保證調查的客觀性。所以,以故鄉為研究對象的人,總是需要有幾分勇氣或傻氣的。
研究熟悉的世界所產生的學術困境,在應星的《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里曾經有過特別的論述。他與勒華拉杜里的《蒙塔尤》對比,應星發現自己講述的故事,是為多數中國讀者所熟悉的世界。這樣熟悉的世界,如果僅僅以故事的敘事模式直接呈現,那將不會產生任何“陌生化”的震懾感。于是,應星在這本研究故鄉的著作里,特意運用了一種“復調”模式,即在故事之外,加入異常豐富的理論闡釋。
跳出專業上的顧慮,我們來大膽地想象這條“共識”背后的心理動機,它可以被概括為一句話:現代科學不適合研究故鄉。這點讓人想起海德格爾的現代技術論:現代科學活動中,存在者總是被強制性地作為可計算、可把握的“客體”來呈現。此時,人是實施強制的“主體”,而現代科學活動中的“主客關系”就是“主奴關系”。
試想,誰會愿意把自己的故鄉作為奴隸呢?而誰又愿意把故鄉作為實驗的白鼠,無情地剖析故鄉、并公開它所有的“秘密”,以至于不顧它可能遭受的羞恥呢?——這難道不需要極大的勇氣,或者一定程度的無知嗎?至少,從常理的角度來說,沒人愿意告訴外人,故鄉里無知的村民,甚至和自己有血緣關系的人,曾經愚昧地殺死自己的嬰孩,曾經在樹蔭底下像狗一樣偷情。
熊培云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記錄過這一困境,當他的文章引來外國媒體關注本來寂靜的村莊時,村民無法理解他,“讓中國的農民伯伯們發現自己并不光榮的辛酸生活被我‘曝光’了”。
不過,問題遠比“常理”復雜,科學研究形成的“主奴關系”,暗示研究者從研究一開始便站在“主人”的角度,試圖改變、控制故鄉。
為了避開這種困境,那些研究故鄉的人,除了宣稱不受科學的動機驅使外,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避開科學的目的,研究者只能以各種情感的、政治的理由替代,否則只能以“泛科學”的說法,強硬地把自己作品稱之為科學研究。
研究者不以“主人”的優越感看待故鄉,試圖以平等的情感緣由重新融入鄉村。但無論如何,他已經不是曾經的少年,可謂“鄉音無改鬢毛衰”。試想下這個過程吧:研究者離開故鄉多年,學得一身本領,然后再返回故鄉,但故鄉已經陌生,他以憂慮的、愁云慘淡的姿態書寫故鄉。這種“愁”不是古老的“鄉愁”,而是“愁鄉”:愁故鄉舊顏不再;愁故鄉舊習未改;愁故鄉新人未繼。
這是現代世界里獨有的“新愁”,也是我們時代特有的新“鄉愁”。它同樣源自距離,只是這距離不是因為時空的阻隔,而是因為研究者與故鄉之間在思想、情感上人為的隔膜。畢竟,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卻已經不是原來的月亮。
1938年,費孝通先生在家鄉做社會學調查。他傷感地總結道,“中國農村真正的問題是人民的饑餓問題”。不過,在他看來,這是中國從農業社會走向工業社會必然付出的代價,是一種歷史轉型的陣痛,“這是我們遲早必然面臨的國際問題的一部分”。幾個月后,費孝通把他的結論帶到了英國倫敦,并最終變成他的博士論文《中國農民的生活》。在序言里,他的導師馬林諾夫斯基描述了費孝通心里的矛盾:“費博士是中國的一個年輕愛國者,他不僅充分感覺到中國目前的悲劇,而且還注意到更大的問題:他的偉大祖國,進退維谷,是西方化還是滅亡?”
對于費而言,在英國,中國是他的鄉愁,在中國,江村是他的鄉愁。時空變換之后,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費氏鄉愁的內容:是對于故鄉前途未卜的深切憂慮。這種憂慮影響了整整幾代的中國知識分子,乃至于鄉愁如果不與命途多舛的近代中國相聯系,似乎便無以表述。但是,無論再怎么憂慮,這背后總帶著幾分知識分子無法掩飾的驕傲和優越感。在費的眼里,所謂的研究永遠只是手段,只為民族復興、改造家鄉,使其融入現代化做準備。
到了20世紀末,中國的社會學家們開始變得更加從容。同樣是研究故鄉的著作,應星的《大河移民上訪的故事》開始把故鄉當成真正的“研究對象”,故鄉是為科學理論目的服務的“手段”。一定程度上,這本著作顯得冷酷而缺乏人情味,它是以故鄉為主題,但卻無任何“鄉愁”的著作。但是,很奇怪,正是這冷酷,這本著作卻是我閱讀過的所有故鄉研究著作中,在最大程度上肯定農民智慧、地方知識的著作。書中,以許老師為代表的農民精英,與現代官僚體系周旋的智慧是著作試圖挖掘的重點。
兩相比較,應星的冷酷是對費孝通的憂慮的反抗。不過,很可惜,關于故鄉的著作,大多“鄉愁”有余,肯定不足。無論是熊培云的《一個村莊里的中國》,還是梁鴻的《中國在梁莊》,都是新“鄉愁”的直接產物,他們“愁”得太純粹,以至于著作失之于簡單。我們可以用簡單的幾句話來概述他們的“鄉愁”:城市化帶來了鄉村的衰敗,所以很愁;鄉村缺乏民主生活,所以很愁;鄉村經濟不夠富裕,所以很愁……總之,故鄉難以跟上中國現代化的腳步,所以一愁再愁。在過去的兩年時間里,這兩本研究故鄉的著作,也正是由于這種簡單化和純粹,給讀者帶來了最大的震撼。
“鄉愁是所有痛苦中,最高尚的一種痛苦。”赫爾德的名言或許能夠部分解釋純粹、簡單的鄉愁的動人之處。很多時候,鄉愁是思想的源泉,甚至也是良知的孕育之所。但是,鄉愁作為一種特殊的痛苦,其復雜性卻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
1964年,在一次訪談時,阿倫特宣稱與故鄉德國的關系,只剩下她與德語詩歌的關系。如果無法體會鄉愁的復雜性,阿倫特的回答只能讓人感覺其對故鄉的無情“背叛”。無獨有偶,20個世紀的50年代,面對故鄉阿爾及利亞的叛亂,加繆陷入道德的困境:他一方面支持阿爾及利亞的民族解放運動,但是同樣反對暴力戰爭。這一復雜的困境使得在阿爾及利亞的問題上,他無法采取一個簡單的立場。結果,他兩邊不討好,成為“異類”。
或許,我們可以稍許改造下赫爾德的名言:鄉愁是所有痛苦中,最復雜的一種痛苦。這種復雜性,其實就是現代性的復雜性:它帶來極大的物質富裕,同時也摧毀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天然紐帶。這也是新“鄉愁”的復雜:我們期望故鄉永遠保持童年里的模樣,但同樣害怕故鄉一成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