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與一樁悲劇和睦共處

幾個月前，有個年輕的女記者采訪了時下的話題人物龐麥郎，并寫下了題為《驚惶龐麥郎》的文章，她沒有把這個穿著滑板鞋的時尚男歌手寫成勵志人物，而是用文字告訴讀者這是一個病人，他出名了，但他很可憐。這篇稿件引起了罕見的討論，它帶著巨大的爭議性和層出不窮的話題迅速傳遍了微信朋友圈。

這篇文章也讓我幾次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假設報道沒有失實，記者把病人還原成了病人，這是誠實的做法，但記者將采訪對象的可悲與可笑展示給眾人看，是否又挑戰了大部分讀者的道德直覺？這篇報道的問題在于，它揭示了個人的不幸，卻沒有提及時代的悲劇，這是互為因果的困境。想到后來，我腦中思考的已是另外一個問題：一方面我們熱衷于觀看悲劇，甚至讓它成為焦點，面對一個正在出丑而不自知的人，我們可以肆意地發出笑聲和歡呼，拼命地消費他；但另一方面，我們又心照不宣，像共同守護一個秘密，不愿意讓人將這悲劇點破。我們生活在悲劇之中或悲劇的旁邊，是否應該默不作聲以示尊重？

我再一次陷入思考，進而也變得驚惶起來。我意識到，可能我們很多人都正在不自覺地參與到時代的悲劇中來，我們都有可能投身于一場可悲的生活，卻對此不發表任何意見，我們在想的問題是如何與那悲劇和睦共處？

做記者時，我去過中國不少城市，除了少數幾個大城市以外，幾乎所有的城鎮居民都過著沒有差別的生活。標準化的城市面貌劃定了人們的生活內容：無數個巨大的房地產廣告牌，隨處可見的施工現場，福利彩票、電動車維修部、麻辣燙和足療，人們的日常可想而知。身處這樣的城市，我走在馬路上時經常感覺自己被一種混沌的狀態大口吞噬，如果不能離開這里，我就會變成它的共同體。而我那些兒時的小伙伴，在多年沒有太多聯系之后，我發現他們全都黯淡了，變得模糊不清，他們說著相同的話，有著相同的欲望。在毫無光彩的日子里，這些已經長大了的人們因為與時代合拍而得到了安撫。用追看娛樂節目來熱愛文藝，用譴責王菲、文章、陳赫來捍衛愛情，用貶損外地人來彰顯熱血，用逼迫孩子來寄托理想，用逛淘寶和搶秒殺來維持激情……這就是他們的生活剪影，他們不奢求人生能創造什么價值，雖然也還是做著與別人一模一樣的發財夢，卻不相信自己能對任何一件事帶來改變，他們只關心眼前的情緒和利益，只能吞咽這個時代吐出來的垃圾。

當把這些生活的常態拆解出來，可能更具有諷刺的意味，然而當它們被拼裝起來，悄無聲息地拼湊在一起，我們自身就被摧毀了。就像龐麥郎，他在人們的哄笑聲中意外成名，得到了難以想象的認同和歡迎，于是變本加厲地展示和放大自己的病態。他被觀眾的惡趣味和市場的隱形規則支配著，他夢寐以求的“成功”實現得太突然，甚至讓他沒有機會懷疑自己，然后就徹底告別了音樂夢想。如果他的真相沒有被一個不留情面的記者刊發在媒體上，他也不會感到驚慌失措。

其實所有的悲劇都來自于一個人喪失了認清自己的能力，丟掉了改變的勇氣，當他不再能夠支配自己的生活，他的精神世界就被關閉了，他不過是一個時代的寵物或棄兒。我們身處泥沼之中，如果放棄掙扎，也不能勇敢地發問，勢必就會淪陷，最終我們會在一片死寂中與一樁悲劇和平地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