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一支槍

他沒當過兵，但喜歡穿迷彩野戰服，要穿就是一套，帽子、衣服加軍靴，人也長得精神，胳膊一彎就有肌肉感，配上這身行頭，兵味就出來了——就差一支槍，AK47突擊步槍或MP5微型沖鋒槍，他就是活躍在南美叢林中的游擊隊員，而領導他的最理想的司令官應當是那個叼著粗大雪茄的切·格瓦拉。

這么喜歡軍事，取的網名反而是“職業革命家”。

這天，我去找革命家，革命家熱情洋溢地說歡迎，接著又心情沉重地說沒有電梯啊。沒有電梯怕什么，只要有樓梯。樓梯富有美感，一會兒向左拐，一會兒向右彎，爬起來就有點眩暈感，但他的引導語準確無誤，沿著樓梯一直走到頭，就看到他了。那是這幢樓的最高層，七樓，一間大辦公室，坐著他的同事，他享有一間獨立的小辦公室，地面又比大辦公室高出兩級臺階，所以，更精準的表達是，他的辦公室在7.2樓。

我和他可以互稱為“工友”。我們共有一個身份叫工人階級。很早以前，我當過車床工人，而他當的是彈簧工人，就是造彈簧的吧。在我們當工人時，社會上有個流行語叫“工人階級可以領導一切”。我們當過工人，知道應當怎樣正確對待這句話。我的理解是，我在當工人的那三年里，是被一臺型號C6136的小車床領導著，他估計是在一堆糾纏著的彈簧領導下當個小工人。口號歸口號，實踐歸實踐，在實踐中工人都是被一些機器或零件管理得服服帖帖。我喜歡我的機器，當我在車床的領導下將一根很粗的圓鋼加工成細細的螺絲，心里真是樂開了花。而我的“工友”——未來的革命家可能并不熱愛滿地亂蹦的彈簧。他喜歡寫作，喜歡寫電影劇本，打仗的，諜戰的，成天胡思亂想，然后就將胡思亂想寫在產品的包裝紙上。他寫過“刺殺周恩來”，電影廠說，這樣的題材要中央軍委批準;他又寫“刺客在巴黎等候”，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這樣的題材可能要報外交部審核。總之在那段時間里，這個彈簧工人表現出對電影的無比熱愛，那是他寫給電影的情書啊。可是，電影是萬人迷，是外國的奧黛麗·赫本，是中國的阮玲玉，你可以放肆地愛她，但她也有權對你冷如冰霜。當年他收到的退稿信肯定讓他的手指尖有凍僵之感。可是，突然有一次，一百度的開水燙了他的手：他的劇本《喋血黑谷》被瀟湘電影制片廠看中。《喋血黑谷》寫日寇的兇殘，寫蔣軍的內斗，這樣的題材是不會受到中央軍委或外交部的特別關愛的，于是電影順利開拍。《喋血黑谷》人物眾多，關系復雜，情節離奇，可是場面好看，充分展示了一個彈簧工人的杰出想像力（對不起，在前面的講述中，我使用的是“胡思亂想”這個貶義詞，既然他夢想成真，我也就送他一個褒義詞吧）。他的想像雖然杰出，可是一點不離譜。《喋血黑谷》因為是戰爭片，還是死了不少人的，但每個死人都是死于手槍子彈、機槍子彈或手榴彈，沒有使用氣功殺人，生撕活劈，可信度比現在的戰爭片高。

這部電影讓導演吳子牛成了名，讓作曲譚盾成了名，也讓編劇成了名。市人事局說，你是有特殊貢獻的人，他因此有了國家干部的身份;市共青團說，你有了這個身份我們就好調人了，于是他就從彈簧工變成了團干部。

共青團的紀律可能比工廠更嚴格，他必須一門心思地想工作而不能胡思亂想地搞創作了。后來他就不寫電影劇本了，但對電影仍然深深迷戀。他有個500G的移動硬盤，裝滿了電影。沒有特殊情況，每晚臨睡前他都要看部片子。“特殊情況”是指喝到酩酊大醉，可是他的酒量極好，一年中也沒幾次能夠酩酊大醉。他總是清醒態。少年時，他的家中訂有一份電影畫報，他喜歡看，看得眉開眼笑，看得聚精會神，看得忘乎所以，就是在這種閱讀的過程中，藏在畫報中的一顆種子飛進了他的心里。對電影的關注、喜愛和欣賞，成為他個人的一種生活方式，或一種文化姿態。

我在他的7.2樓坐下，他的同事遞來一杯茶，杯中漂浮的不是完整形態的茶葉，只是茶葉的碎末末，量也少。同事說茶葉罐空啦要買啦。我望望他的杯子，他的杯里泡的是一把枸杞，顏色紅艷，量也足。我是殘冬蕭瑟，他是夏日繁華，杯中景象比我的好看。他有點不好意思了，吩咐同事快買快買。而我呢，此時趕緊端起杯子深情地喝起來。

茶葉沒了的“深層原因”，不是工作疏忽，而是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這幢樓叫青年宮，職業革命家是這兒的頭。青年人、青年宮乃至青年團，我覺得，都不應當有太多的錢，錢少，才會感到壓力，才會醞釀反彈，才會充分利用青年群體的朝氣，做出一些有意味的事情來。青年宮的一到六樓好像都租賃出去了，要是他有大把的錢，他的辦公室通常會設在二樓、三樓，要朝南，要有一圈真皮沙發，客人一到，職業革命家就將三只茶葉罐打開了蓋，問：喝什么？龍井、鐵觀音還是普洱茶？這樣的富日子也是有點意味的，可是意味也就那么大，并且沒太多朝氣。這么想著，我就覺得還是末末子泡的茶好喝。

我對他說，走這些樓梯啊，就像走在一條食物鏈上，走到頭，就是食物鏈的頂端，就是你，你是頭兇猛動物啊。職業革命家斷然否定了我的話，他說他超愛下廚，就愛弄幾個菜招待朋友，他是被人吃的。他的烹飪作風是混搭，越不相干、越不靠譜的食材他越喜歡扔進一只鍋里燒炒爆熘。迄今為止，我尚沒有接到他的赴宴邀請，但他對自己廚藝的描述，我基本相信。想想《喋血黑谷》中正邪敵友的關系，那真是亂得亂七八糟，亂得亂成一團，電影中有多亂，他的那口鐵鍋中大概就有多亂吧。重口味，要嘗嘗。職業革命家，哪天請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