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詩歌評論家聞名的敬文東是著名詩人張棗的同事和朋友,對當代詩歌、魯迅研究,他屢有驚人之語,但他不樂于圈內交游。在好奇心的慫恿下,他喜歡跨界探索。
上世紀80年代初,湖南人張棗頂著詩歌的風暴入川,考入四川外語學院,以《鏡中》《何人斯》等作品一舉成名,成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詩人柏樺說,張棗二十出頭寫出的《燈芯絨的幸福舞蹈》,就足以讓他的同行膽寒。那時,令在四川大學讀書的文學青年敬文東幸福的是,他很喜歡張棗的詩,后來也和“巴蜀五君”的其他四人認識,“很可惜,那時張棗已經去了德國,沒有機會結緣”。
但緣分終于到來。2005年年底,詩人歐陽江河給已在中央民族大學任教的敬文東打電話,說張棗想回國教書。當時北大想讓他去,但張棗不喜歡北大,一個主要的原因是覺得不好玩。“張棗是個愛玩的人,他想到我們學校來,因為中央民族大學民族眾多嘛。”敬文東當時和張棗約在中央民族大學西門見面,那已經是2006年的春天。在西門,敬文東看見有一個年紀挺大的人似乎在等他,就貿然地問:“你是張棗嗎?”對方旁邊一個男人搶話道:“我看起來有那么老嗎?”就這樣,在敬文東的牽線下,定居德國20年的張棗回國落腳于中央民族大學,且和敬文東同一個學院,一個教研室。
敬文東,這位從修習生物學轉到修習文學,寫詩,同時也是詩歌批評家的學者,多年來,一直懷念那個視詩歌為生命的詩人張棗。“事實上張棗在查出病來的前一天還在堅持上課,當時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都是學生把他扶上去上課。” 張棗在2010年2月26日放療結束后給敬文東發了短信,其中有這樣一句話:“辦法總比困難多,只要思想不滑坡。”“他跟我說他肯定可以熬過去,還叫我早點睡覺。”
張棗與國內的詩歌圈保持一定距離。這么多年,尊張棗為詩歌天才的敬文東一直有著詩歌批評家的身份,卻與國內詩歌圈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姿態。若即若離,成為以學術持身的敬文東的一種生活態度。
在“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年代,喜歡愛因斯坦、想當物理學家又想當詩人的敬文東考入四川大學生物系。因“對生物學這門偉大的學科毫無興趣”,于是敬文東天天寫詩、抽空去物理系和數學系旁聽功課,以至于被他的同學視作不務正業。但不到一學期,他意識到,物理學家的夢想此生是絕對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但成為一個詩人也許還值得一試。“我上大學那個時期,成都是詩歌的圣地,那些現在聽來如雷貫耳的名字經常在眼前晃蕩,他們寫下的分行文字讓我激動不已,甚至夜不能寐。但我那時十分羞澀,跟大多數只年長我十歲左右的‘第三代詩人’中的各路豪杰都沒有任何聯系,寫詩純屬個人地下行為,只遠遠打量他們并偷取他們的技藝。”偷偷仰慕,似乎是他保持自尊、維護寫作快樂的一種方式。
研究魯迅,也算敬文東學術批評生涯中的一個意外。在敬文東看來,國內“魯研界”所做的工作,“與其說是在弘揚魯迅,遠不如說是在成功地消滅魯迅”。在一次偶然機會,敬文東得到了書寫魯迅的機會。在《失敗的偶像》這部書中,敬文東號稱重讀了魯迅。依他觀察,許多年來,“魯研界”是按如下思路對待魯迅的:革命家的魯迅;思想家的魯迅;文學家的魯迅;痛苦的魯迅。前三者在魯迅研究中幾乎是當然之論。在他看來發現“痛苦的魯迅”,其首功,當推錢理群先生,時在1980年代中期。“我至今認為,這是一個十分重大的發現,盡管今天看起來可能稀松平常。而我想強調的,則是失敗的魯迅,也就是想把錢先生的思路再往前推進一步,沒有否定魯迅的意思。”敬文東說,一整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對失敗感的體驗之深、之廣,恐怕沒人超得過魯迅。“正是這一點,造就了魯迅的魅力。”
一個不是“魯研界”的人,放肆批評,他理由充分:“我似乎從來就不是一個遵照營業執照劃定的范圍進行學術經營的人,我就是愿意在賣羊肉時偶爾越界去干點別的,但你管得著嗎?”
不斷跨界,以批評家持身的敬文東,始終不是圈內社交達人,即使近年來他獲獎連連,被圈內聞人推崇。“對我來說,唯有平靜、安詳的書齋生活是重要的。但從很早開始,我就決定不算計成功,只算計樂趣。我也決定不算計做事情的意義,只問自己是否愿意做。”
[對話敬文東]
以好奇心為旨歸
“性情是不可解釋的”
記者:你最初的理想是當物理學家,大學時學生物學,研究生階段轉到文學,跨度很大,為什么?
敬文東:其實,上了大學,我很快就發現,我根本沒有做物理學家的才能,純粹是因為崇拜愛因斯坦,才有那種不可思議的理想,但這種念頭是真實的,也曾為此努力過。轉學文學,是因為喜歡詩歌,不喜歡實驗性的學科,如生物。你想想,一個用乙醚麻醉兔子,以便給兔子測脈搏,卻把兔子麻醉死了的人,有什么資格學習那門偉大的學科呢?
記者:對魯迅和胡適的并列解讀,曾是一種風尚,你對兩人的差異怎么看?
敬文東:魯、胡二人有過很短暫,也挺君子氣的交往。但他們在個人關系上,很早就分道揚鑣了。我想,他們可能彼此都不喜歡對方。魯迅似乎對留學歐美的人素無好感,他對徐志摩、陳西瀅、梁實秋等人的態度,很值得玩味。其間并無多少根本性的沖突,甚至談不上多大的個人恩怨,出于性情不和的原因恐怕更多些。我贊同性情是不可解釋的阿基米德點這種奇怪的說法,性情卻能真實地發揮作用。
在胡、魯生活的那個異常復雜的年代,所謂緩行“費厄潑賴”,所謂寬容,都是針對具體的情與事,它們只是從語詞的層面上看起來互相矛盾。在面對具體的事情時,也許所謂寬容,骨子里正是不“費厄潑賴”的意思。反過來看,也必將如此。朋友們當然可以將魯、胡并列解讀,但我建議應該將他們放回原來的歷史現場;僅從字面沖突上看待胡、魯之間的關系,就太抽象了。除了滿足某種有趣的心理期許外,其實沒啥實際意義。
記者:李澤厚是閱讀生涯繞不過去的人物,你對他一直很推崇?
敬文東:1980年代,李澤厚類似于今天某個當紅的歌星或影星。最早當然是讀他的《美的歷程》,那應該是我的美學啟蒙之作。這部篇幅不大的書,我時時閱讀和溫習,至今都能給我帶來啟發。后來,陸陸續續算是讀完了李先生的所有著作,有些書至今還常讀。李先生是那種罕見的具有原創才能的思想家,而且很強大。我想說,1949年以后,因為有李先生存在,或至少是有李先生那樣的人存在,中國大陸才有機會免于思想的荒漠,才不至于淪為徹底的廢墟。
文學批評比拼的是見識
記者:你對現有的學術規范持批評態度,你理想的學術規范是什么?
敬文東:我對現有學術規范中最基本的東西沒有批評,比如精確的注釋、謹嚴的引證、細密的概念分析等等。我不滿意的是文風。中國是個美文大國,你去讀讀《莊子》《韓非子》,先不管內容,僅字句的順暢、抑揚頓挫,就讓人陶醉,幾乎不能更動一個字。就連本來應該枯燥的醫學著作、農學著作都是美文。現在呢,學術文章不寫到面目可憎、不堪卒讀決不罷休。我心目中的學術文章的標準是:有真正的創見、文字漂亮,然后再加上現有規范化中最基本的成分。
記者:文學批評隨著網絡的興起而泛濫化,文學批評真沒門檻嗎?
敬文東:我向來認為,文學批評不是學術,它比拼的也不是知識,而是見識。依我看,優秀的文學批評的門檻是:淵博的學識、卓越的概括能力、優秀的直覺和判斷力、明晰的道德感,再加上精彩的文字表達。至于一般性的文學批評的門檻嘛,我看只要把“淵博的”等幾個形容詞去掉就行。網絡上很隨意出現的那些東西,不可能降低文學批評的高度,除非文學批評自己給自己降低了高度—這才是問題之所在。
記者:決定你的研究方向的因素是什么?
敬文東:我的所有研究(說寫作更中性一點),都跟這種好奇心有關。我想從總體上搞明白,我們中國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們中國人何以是這樣的,為什么不可以是那樣的。我的理想是,動用能夠動用的文體,動用能夠動用的不同學科、不同門類的知識,一起來對付這個堅硬、龐大的問題。由此,也許會出現一個有想法,也很令人新奇的文本。我期待著能完成這個工作。果然如此,則此生幸甚。而目前,這項工作只能說還處于準備之中。
敬文東 作家,批評家,學者。初學生物,后學文學,中央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著作有 《指引與注視》 《失敗的偶像》 《被委以重任的方言》《牲人盈天下》《事情總會起變化》等書。曾獲第二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