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孫惠芬的鄉土小說創作,呈現出鮮明的地域性品格,通過對遼南地域民俗、生產生活方式以及世界觀所進行的審美觀照,對鄉村的自由精神做了藝術性的闡釋;以出走為“審美母題”,在對人與土地、人與生活、人與人之間的動態關系的觀照中,透視著遼南人的精神
之變。
【關鍵詞】:孫惠芬;鄉土小說;地域性品格;自由精神;開放情懷
孫惠芬的鄉土小說創作,以遼南鄉村為原點,建構了一個獨特的、屬于自己的藝術世界。這個世界中的人們,在特有的時間觀、歷史觀和文化價值觀的影響下,保持著獨特的生存狀態。這種生存狀態的背后,有著生發于地域文化的隱秘法則,這個法則融匯著一代代鄉村人的生命情感、生存理念、生活態度,也造就了遼南地域特殊的文化品格。
歷史上的遼南地區,曾因其特殊的地理環境和社會歷史原因,形成了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三面環海的地理位置,鑄就了向海而生的文化心態;滿漢融合的漫長歷史進程,在文化心理上打下了深刻的民族文化印記;山東移民的不斷融入,吹來了強勁的齊魯之風;日俄長期的文化侵略和滲透,留下了濃郁的異國風情和殖民色彩。因此,海洋文明的浸潤,多民族文化的融合,齊魯之風的影響,殖民文化的點染,構成了遼南地域文化的底色。
孫惠芬是遼南地區土生土長的作家,她的創作視野始終未離開這片土地。因此,遼南地區千百年來積淀的地域文化底蘊,必然會內化在她的文化心理結構中,經過體驗、領會、挖掘、升華,在藝術創作中呈現出鮮明的地域性品格,即對自由精神的追索,對開放曠達情懷的張揚等。孫惠芬在創作中對于遼南地域文化的開掘,與沈從文之于湘西,劉紹堂之于大運河,賈平凹之于商州的文化建構,有著同等重要的價值。她的作品,在實現審美重現的同時,也完成了對遼南地域文化的一次解構與重構。
一、對自由精神的追索
孫惠芬的鄉土小說,通過對遼南地域民俗、生產生活方式以及世界觀所進行的審美觀照,對鄉村的自由精神做了藝術性的闡釋。其中最為震撼人心的當屬鄉村的自在生命和來自民間的野性力量兩個文化意象。
所謂自在是指生命按照自身的習慣方式運轉和存在,既強調生命的在場性,又注重本體的自如性。孫惠芬的筆下,有著大量關于自在生活場景和民俗圖景的描繪,也有對生命本體自如性的開掘。在《上塘書》中,作家所描寫的遼南小村的人、事、物、景,有著超然的沉靜,四十幾戶人家的上塘,是她著力營建的詩意的棲居地。上塘人的生活是在詩意盎然的意境中開始的:“扭動風門,打開了雞窩鴨窩,抽動草垛上的草,點燃灶坑的鍋底,接著,房屋醒了,院子醒了,草垛醒了,屯街醒了, 蛋黃一樣金燦燦的日頭從大地抬頭的地方升起來” 。上塘人對于日子的態度,帶著知足與超然,他們“只求有地種,有莊稼收,只求漫山遍野,該綠時綠,該黃時黃,一年又一年。” ,甚至面對洪水這樣的災難,他們也表現出難得的沉靜:“只不過經了水的浸泡, 稻田里的稻子趴到了地上, 河塘的塘底淤了泥, 土炕的炕基塌陷下來, 但畢竟, 地還是地, 房還是房, 上塘還是上塘” 。這種田園詩般的寧靜和美好,在《一樹槐香》、《歇馬山莊》、《吉寬的馬車》等作品中也有著充分的展現。作家在關注繁雜世事、紛亂生活的同時,不遺余力地實踐著她對自由精神的追索。民俗是一個地域內群體漫長生活史中積淀的“集體無意識”,民俗世相表現為一定區域民族群體的習慣方式。孫惠芬所描繪的那些婚喪嫁娶、鄉風鄉俗,給我們展示的,同樣是一幅幅源自地域文化積淀的自在生活圖景。從喜事中的生日、上梁、結婚,到喪事中的種種,總是充滿著自足與至真的情態,讓讀者從這種特殊的感性生活場景中見到了生命的鮮活與自如。
從人本哲學上講, 人的本體存在就是人對世界的本真體驗。自由的體驗是人的本真體驗形態之一,自在的生命才是人的本真生命。《吉寬的馬車》中進城前的吉寬,是寄寓著作家審美理想、生命態度的自在的生命。他遠離人群,愛睡壟溝,喜歡胡思亂想,喜歡聆聽大地的聲音,懶散、恬靜、自由、怡然是他的生活狀態。在駕著自由的馬車,隨心所欲奔跑在鄉路上的吉寬身上,我們看到了一種自由生命形態。人的生命都是在一定環境下呈現與展開的,這種云淡風輕、自然而然、無拘無束的生命形態,既有人類天性中向往自由的元素,更有地域文化中蘊含的追求自由的因子。地處東北的遼南地域文化中鳥圖騰崇拜所蒸騰出的崇尚自由的精神,漁獵——牧獵民族在流動漂移中養成的自由不羈的性格,為孫惠芬筆下的自在生命提供了價值背景和文化背景。
孫惠芬的藝術世界有著強烈的民間性,這種價值取向本身就意味著對自由的認同和向往。因為“民間的傳統意味著人類原始的生命力緊緊擁抱生活本身的過程,由此生發出對生活的愛和憎,對人生欲望的追求,這是任何道德說教都無法規范,任何政治條例都無法約束,甚至連文明、進步這樣一些抽象的概念也無法涵蓋的自由自在。” 她所塑造的諸多人物形象,總是在民間的狂歡中,在對人性的回歸中釋放著野性的力量。張五忱、張五貴是民間藝人,一年一度的踩高蹺、扮孫悟空是張五忱人性釋放的重要途徑,在把自己想象成孫悟空的過程中,被壓抑的人性得到了自由的張揚。扎紙活兒的張五貴是大家公認的懶鬼、秧子,一聽說死人了,要扎紙活,“他就興奮得渾身的骨縫都松了, 像喝了酒一樣渾身哪哪的血都是熱的, 連干幾天幾夜不睡覺, 眼睛也是明光锃亮” 。他干完了活兒連錢都不收,完全把它當做精神的寄托和生命的享受,在扎紙活的世界里感受著自我的存在。張五忱和張五貴身上所具有的對某種儀式的迷狂,與他們所處地域所浸潤的日神文化精神有著密切的關系。東北歷史文化中源遠流長的日神文化精神,在精神文化領域,經演化進入了薩滿舞、大秧歌等民俗儀式中。日神文化所蒸騰出的火爆熱烈、豪放積極的精神氣質,在遼南地區的秧歌舞、祛病、祭祀、婚喪嫁娶等一系列儀式中得到體現。張五忱和張五貴在世俗生活中是失敗者,也備受嘲弄和壓抑,但是在踩高蹺和扎紙活的過程中,進入了一種自娛娛人、神人合一、迷狂和理性融合雜糅的境界,并不斷地釋放著以自由為內核的生命意志和生命力量。
兩性關系,是人類生命欲望、自由精神的重要表征之一,在東北的地域文化傳統中,“在兩性關系及婚姻行為中,更多地帶有以體現生命原色、保留生命原始沖動和釋放而不是壓抑生命欲望為特征的、更符合自然人性的自由、野蠻(文化學意義上的)、放誕色彩,性愛與婚姻體現出的是生命意識和生命欲望的自然實現。” 在孫惠芬的小說中,對于性愛所蘊含的生命激情給予了強烈的張揚,塑造了一批在兩性關系上放蕩不羈的形象,包括《歇馬山莊》中的月月、《一樹槐香》中的二妹子、《岸邊的蜻蜓》中的梅花、《上塘書》中的李光頭女人、《天高地遠》中的大姐等。她以越軌的筆致,寫出了這些女人在身體覺醒后對性的大膽追求,以及從生命本質中爆發出的原始激情。她對鄉村女教師月月與國軍、買子之間的性愛描寫得淋漓盡致,對孀居婦女二妹子的性愛饑渴,對性欲望的放縱給予了藝術化的描繪,并從人性深處探觸女性身體及身體的欲望。欲望背后,是健旺活潑的生命元氣,是野性的力量。這種對極具民間色彩的野性力量的挖掘,很大程度上源于作家獨特的生命體驗:“我覺得我尊重了生命的需要, 在我看來它和愛一樣, 是至高無上的, 即使它有時和愛分離。在我熟悉的精神生活相對貧乏的鄉村, 性比愛更能支撐男人過日子的信念, 也包括一些覺醒了的女人” 。她的這種體驗,決定了在藝術創作上的立場和價值判斷:“所謂尊重生命需要,正是摒棄了主流政治的眼光,從生存高于一切的民間的角度,表現出對原始生命力的呼喚與張揚。”
二、對開放曠達情懷的張揚
由于地域文化的綿延性和恒定性,隨著時間的流逝,它的某些存在形式會逐漸消失,但是積淀下來的理想觀念、價值觀念、倫理道德觀念、文化觀念等會化為人們的集體無意識,融入某一地區的文化場域。在遼南地區的文化血脈中,有著開放曠達的特質,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地理環境及歷史傳承所決定的。歷史上的遼南大地,有著蒼莽險峻的自然環境,廣闊的天地,高寒的氣候。在人心、民性與惡劣、粗獷的自然環境的互動過程中,群體的性格變得粗糲、強悍與曠達。三面環海的地理環境,使遼南地區有著豐厚的海洋文化背景,在此基礎上所形成的文化傳統,決定著地域文化性格中開放包容的情懷、向外進取的精神。
在孫惠芬的鄉土小說中,“歇馬山莊”與“上塘”既是故事的發生地,又是承繼著文化傳統、寄寓著文化想象、承載著文化變遷的地域文化符號。“歇馬山莊”、“上塘”與孫惠芬的聯系,是作為一種獨特的價值選擇而存在的,“它所具有的不僅僅是地域、風俗及至民族等一般性文化的含義,而是孫惠芬鄉土作品帶有地域文化價值的選擇,這種選擇的意義是遠遠大于‘鄉土’、‘抒情’的,它體現出孫惠芬文化觀念的‘現代性’。” 作為一種地域文化符號,其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對原型的解構、建構和審美重現,也體現了作家的藝術功力和現代觀念。在孫惠芬的世界中,家鄉那個叫山咀子的小村和青堆子鎮即是其文化選擇的重要源頭。“故鄉與土地是難以抹去的永恒的、中心的意象、主題和‘情結’” ,作家對于人生的體驗與記憶, 地域環境的影響, 潛移默化地進入主體的文化心理結構中, 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作家的價值判斷與藝術方式的選擇。因此,山咀子和青堆子的人文環境,也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孫惠芬的價值判斷及其作品的地域性品格。
在中國鄉土文學的敘事語境中,以魯迅為代表的文明/啟蒙,以沈從文為代表的詩化鄉土,是具有傳承性的重要主題。到了20世紀80年代,在城鄉二元結構和城市化的背景下,出走成為鄉土敘事的新的主題。作為鄉土作家的孫惠芬,也自覺地融入了這股創作潮流中,從早期的《小窗絮語》、《四季》,到后期的《保姆》、《民工》、《歇馬山莊》、《吉寬的馬車》,她一直在以出走為敘事“母題”,在對人與土地、人與生活、人與人之間的動態關系的觀照中,透視著遼南人的精神之變。孫惠芬對出走的闡釋,有時代語境下的考量,更有獨特的地域文化背景的支撐。
孫惠芬的出生地山咀子,是距海邊小鎮十里的遼南小村,它隸屬于青堆子鎮。青堆子人具有著強烈的開放情懷,他們的宗教,就是走出去,“青堆子因為地處沿海,有港口,很早就通著煙臺、朝鮮、上海等地,是一個很早就開放,很早就接受了外來文明的地方。它因為很早就開放,使我的祖輩、父輩以及鄉親們,很早就信奉外面,凡是反面的,就是好的,凡是外面的,就是正確的,從不固守什么,似乎只有外面,才是他們心中的宗教。” 與遼寧其它地區特別是內陸地區不同的是,在以青堆子為代表的遼南沿海地區,走出去的價值追求有著強烈的歷史傳承性,往外奔是“歇馬山莊”和“上塘”人的宿命,是祖祖輩輩共同的選擇。 “歇馬山莊”雖然難說富足,但由于是對外貿易的集中場所,多數村民能在這里生活得衣食無憂。他們選擇往外奔,不但關乎更好的生活,更關乎尊嚴和面子:“因為在這里的價值評判上,人們崇尚‘在外’,高看‘在外’,‘在外’是一種出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宗族的希望。” 《春天的敘述》中的“我”的公公,12歲就跟著父親走南闖北,并發誓長大后一定要在外面立足。走出去的人生理想已經溶入他的血液中,雖歷經波折,卻不改初衷:“為了這一天,我將不惜一切代價” 。《上塘書》中,出了大學生的人家,給村人帶來無限的感慨和艷羨;《民工》中的鞠廣大,在被村民多次侮辱后,為了尊嚴,曾發誓:認窮,也要把兒子供出去。這種關乎尊嚴的價值追求,使上塘人“出去變得越來越容易”,“不出去越來越不可能” 。
有研究者注意到,孫惠芬筆下遼南人的往外奔,是帶有主動性的出走,“與其說是‘出走’,不如說是‘掙脫’。‘出走’是被動的、無奈的選擇,還帶有臨時的性質,而‘掙脫’是主動的、積極的追求,并且是永遠的。” 盡管從家鄉的村莊、小鎮“掙脫”后,進城后的鄉民們要面對著強烈的文化沖突,承受著精神家園失落的痛苦,甚至有沉淪者和回歸者,但這些不會改變人們往外奔的沖動與追求,在“歇馬山莊”的地域文化背景上,早已被深深地刻上了開放、進取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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