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沒有單純的工作

□ 金箍棒

世上本沒有單純的工作

□ 金箍棒

原來南轅北轍

武漢的秋天有霧霾，并且一年比一年嚴重。王圓圓走在去教學樓的路上，看到很多孩子在操場上跑步，一年一度的秋季運動會就要召開了，沒有人告訴孩子們這樣的天氣不宜戶外運動，大家都把名次、榮譽看得比健康重要。

教務會上，王圓圓提出取消秋季運動會，改在春季或者空氣更好一些的九月，大家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她。“要克服困難嘛”，校長清清嗓子說。克服困難、迎難而上、不畏艱難，是中國幾乎每個中小學的教育宗旨，似乎孩子們來到世上，都不是為了享受生活而是為了含辛茹苦的。王圓圓曾經跟做IT的男朋友討論這個問題，男朋友說中國教育是典型的苦孩子教育，把不同家庭背景的孩子裝進同一個吃苦受難的麻袋，然后教他們念同一句臺詞，“和你們這些少爺不同，我們光是活著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王圓圓與男友畢業于同一所高校。找工作的時候，兩人基于未來的家庭規劃，做了以下安排:王圓圓選擇去學校工作，工作輕松、環境簡單、有寒暑假，可以照顧家庭，男友選擇去上市公司接受職場洗禮，勇往直前，賺錢養家。兩年后，他們卻發現寫給未來的計劃書永遠偏離航線，想要簡單的人置身于復雜的職場圈，而不懼復雜的人，卻掉進了一間簡單的辦公室。

為什么榮譽而戰

王圓圓教政治，屬于副科老師。如果你沒有真正在一所高中呆過，一定覺得副科老師夏夜般輕松，上完課就可以在辦公室里淘淘寶，聊聊天，泡杯養生茶提前進入退休狀態，事實上，副科老師身兼數職，相當于學校打雜的。

第一次被通知協助美術老師做板報，王圓圓瞪著大眼睛說，我不會畫畫。教研組長老姜喝了一口濃茶，說你寫文案，畫畫的事交給美術組的小梅老師。

學校的板報要參加全區比賽，然后全市參賽。王圓圓的三個文案先后被小梅老師否定了。“你不要關心孩子們愛看什么，要關心領導愛看什么。其實愛不愛看是個偽概念，讓領導覺得眼前一亮，好似邁入了新時代，你就成功了。”王圓圓順著小梅老師的“導語”，冥思苦想了兩個晚上，終于從一則社會新聞中找到靈感。

美術課，王圓圓看到小梅老師把一張畫掛在教室的黑板上，讓學生臨摹，自己跑出教室，在走廊上繪板報。教室里開鍋似的，沒有學生認真畫那幅畫，小梅老師卻像一個教徒，無比認真地繪制那個根本不需要多少繪畫技巧，而只是把討好領導的話放在最顯眼位置上的板報。

“副科老師都是為榮譽而戰，學生教得再好有什么用？高考又不考。”板報獲獎的下午，小梅老師對王圓圓說。

別人打雜你打劫

王圓圓教授的政治，還算跟高考沾點邊兒，即使如此，學校也并不重視，語、數、理、化、英五門功課的老師永遠是校長的心頭好，“讓重點科目的老師把心思用在教學上”，校長有意無意地將老師劃分為兩個等級。

政治教研組長方剛，本科讀哲學，研究生讀的是社會學，讀書時談了一個武漢的女朋友，為跟女朋友在一起，來這所重點高中做政治老師，沒過兩年，女朋友跟一個房地產老板結婚了。“如果不是為了她，我肯定去香港工作了。”方剛的這句話把王圓圓的耳繭都磨出來了。

教師這個職業，是溫水煮青蛙，肯定說不上有多么好，但也說不上有多么不好，進了學校，尤其重點高中的人，很少跳槽。對于一份穩定的、沒有大的優點也沒有大的缺點的工作，選擇放棄比選擇繼續難得多，何況出去能做什么呢？百無一用是書生。

方剛憋著一口愛情受挫積累的怨氣與志氣，對下屬如嚴冬般寒冷，對上級似春天般溫暖，學校的雜事，該攬的不該攬的，他都攬過來，嘴皮一動，讓下面的老師去做，如果人家說最近很忙，做不過來，他就假惺惺地說，你的課我幫你代。其實誰用得著他帶課呢，除了那點兒死工資，只有課時費可以補貼家用，代課，相當于賺了人家的課時費，還收獲別人的感激。別人打雜你打劫，這樣一個主管，卻深得校長信任，與美術組、音樂組那些多少帶著一些自由散漫文藝氣質的老師相比，政治組是最好用的。

黑得像沒有月亮的夜晚

王圓圓非常后悔在簡歷中寫了太多，比如鋼琴通過業余八級、民族舞得過全市比賽銀獎。

元旦，學校組織高一的學生學習健美操，準備參加全市比賽。之前參加過兩屆健美操比賽，均鎩羽而歸，音樂組的老師已經寒心。獲獎是全校的榮譽，不獲獎就是組織者的失敗，不多拿學校一分錢，加班加點地組織學生練習健美操，最終連功勞帶苦勞都沒有，所以這一次，音樂組百般推脫，就是不想牽頭。就在校長為音樂組積極性不高而頭疼的時候，方剛挺身而出。

“學校讓我帶頭搞健美操比賽。”晚上，王圓圓食不知味。

“你到底是政治老師還是舞蹈老師，你們那兒是學校還是文工團？”IT男手一攤，不解地問。

王圓圓看著他眼鏡片后面黑葡萄似的眼睛，嘆了一口氣。同樣是工作兩年，男朋友還是原來的大男孩，自己卻似乎已經成了滄桑的女人。本以為競爭激烈的大公司催人老，卻不知真正催人老的不是放在桌面上的競爭，而是藏在桌子下面的暗戰。

健美操活動，協助王圓圓的老師姓丁，小丁家境好，人嬌氣，天天放學加班，十分不情愿。“圓圓，這次千萬不能拿獎，要不以后這活動就栽在咱們組了。”小丁天天在王圓圓耳邊念叨，選動作的時候，怎么丑怎么來，那些跳得好的，她挑刺兒，跳不好的，她鼓勵。王圓圓搭臺，小丁拆臺，練了一個月，好多學生連節奏都跟不上。第一次匯報彩排，王圓圓恨不得撞死在旁邊的大樹上，方剛臉黑得像沒有月亮的夜晚，卻什么都沒說。

晚上12點，王圓圓被一封求愛信炸得睡意全無，盡管一直覺得方剛是個世俗的人，王圓圓還是為他世俗得如此沒有底線而震驚。“我與你，我的小心肝，一起在這所學校打出一片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學校是大家的，也是咱家的，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很好？”這些字在王圓圓的夢境里蒼蠅般飛舞，臨近天亮，才終于累了。

中午，王圓圓約男友吃飯。男友大吃一驚地問，你搞這么憔悴，是為了考驗我對你的愛嗎？王圓圓沒空理會他的貧嘴，把最近發生的事講了一遍，唯獨隱瞞了方剛向她求愛。

“現在這樣，你不開心，你的領導也不開心，也許小丁開心，但她的開心與你無關，事情砸了，只會怪在你頭上，協助你的人一點兒責任都沒有。”停了一會兒，男友的語氣忽然變得溫柔，繼續說道:“其實，你本質上是一個愿意把每一件事都做好的女孩。”

看到王圓圓忽然變得像拼命三郎似的，小丁嘲諷她，就算得了金獎，榮譽也是方剛的。“如果你很忙，可以先走。”王圓圓臉上的微笑并不能掩飾言語中的冷淡，小丁沒吭聲，坐在操場邊邊玩手機邊幫學生看衣服，如果真能獲獎，她當然不愿意放棄身在其中的機會。

方剛深深地為自己的謀略感動，開始認真打量起眼前這個王圓圓了。個子不高，臉跟名字一樣，是圓的，不笑的時候很普通，一笑起來嘴邊兩個小酒窩討人喜歡，唯一的缺點是眉毛不夠濃，看上去不旺夫……

轉眼到了元旦，王圓圓帶領學生勇奪健美操比賽銀牌，實現了學校零的突破。校長大會小會上念叨，說政治組搞得好，不僅人才輩出，而且工作認真努力，不計較個人得失，三觀正得很。

方剛買了一條大紅色的羊絨圍巾，圍在短粗的脖子上，將一條同款的悄悄塞在王圓圓的抽屜里。下班，王圓圓故意拖延了幾分鐘，等大家都走了，像捧著一塊火炭似的將圍巾放到方剛的桌上。

“這圍巾，不適合我。”

“挺暖和的，你看我圍著呢……”

王圓圓拼命搖頭，跑出了辦公室。

天已經完全黑了，風從北方吹來，似乎要下雪的樣子。王圓圓忽然有種前所未有的惶恐感，不知道明天將要面對的是什么。“我想辭職。”她打電話給男朋友。“怎么了，當初你覺得當老師最幸福。”男友大概正在加班趕程序，語氣里面有幾分不耐煩。“是我太天真了，以為封閉的環境就是單純的。”男友似乎嘆了一口氣，說隨你吧，我都支持。

開始飄雪了，冰冷的雪花落在王圓圓的鼻子上，她伸手去摸，卻摸到了臉頰上的眼淚。或許錯的并不是世界，而是她自己。世界上原本不存在什么單純的工作，越是在封閉的、看上去沒有利益沖突的地方，人們越要想辦法釋放壓抑在心中的權利的欲望，卻因為舞臺不夠大，看上去更像小丑。

（摘自《女報·時尚》2014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