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多·路德維希 芭芭拉·施密德 撰文 □ 丁成 編譯
死前的暴利
■ 烏多·路德維希 芭芭拉·施密德 撰文 □ 丁成 編譯

從病床上透過窗戶看向外面時,曼弗雷德·格勒格爾能看到他幾十年前種下的樹。74歲的他躺在自家餐室中,因為他的新病床無法通過其他房間的門。
格勒格爾的孫子邁克利用度假時間來護理祖父,坐在床邊和他說話。格勒格爾的妻子埃德爾特勞德正在廚房中忙碌。“我很高興能和家人在一起。”這位曾經的鎖匠說。那是12月初,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一提到兩年來因為前列腺癌一再入院接受治療的經歷,格勒格爾就不禁淚如泉涌。醫生催促他再試試化療和放療,即使在他已經虛弱得站不起來時也不例外。就在出院的前一天晚上,醫生和護士還在試圖勸說他繼續住院治療。“他們關心的只有錢。”他說。
那時的曼弗雷德·格勒格爾已經病入膏肓了,他很高興找到了姑息治療師馬提亞斯·同斯(姑息治療是對治愈性治療無反應的病人進行綜合治療和照顧)。同斯來到他的家里治療他,用嗎啡減輕他的痛楚。“對一個如此虛弱的病人來說,化療和放療沒有任何意義。”同斯說。他常常看到,醫院拼命為病人開出各種各樣的藥丸:“要么是因為醫生根本就不知道怎樣救治病人,要么是因為這能為醫院帶來巨額利益。”格勒格爾很幸運:他如己所愿,于今年一月初在家人的環繞下安詳離世。
多年來,政治家和醫生一直在激烈討論:應該給垂死的病人怎樣的救治?這是一場關乎道德和倫理、責任和現代醫學界限的討論。醫院試圖投入盡可能昂貴的技術和藥物來盈利,不再顧及病人是否能夠承受。經濟上的壓力使得醫生和護士們傾向于實施能帶來利潤的治療方式,即使其在療效上毫無意義。
很多醫生在學習醫學的過程中了解到一些昂貴的儀器和藥物,卻很少知道如何陪伴垂死之人走入死亡。進入醫院后,他們很快就了解到,如果在病人死前對其實施能夠盈利的治療手段,會得到醫院領導和首席醫生的贊揚。
卡爾就成為了這種過度治療的受害者。作為一名糖尿病患者,他一直忍受著嚴重的血流灌注障礙帶來的痛苦。在一次心臟瓣膜手術時,他感染了一種多重耐藥的醫院病菌。多個腳趾被截掉之后,他決定不再繼續接受手術。“我寧愿雙腿完整地早點進入墳墓,也不愿意殘缺不全地多活幾天。”
卡爾的親戚說,魯爾區一家聲譽良好的心血管診所的醫生建議他不要放棄。但這卻意味著,他的雙腿會被一步步截掉。卡爾拒絕任何進一步的治療。同斯說,盡管血流灌注障礙和壞死的四肢會引發巨大的疼痛,診所卻沒有給這位病人開任何鎮痛藥,直到他最后“血流如注地離開”。
對垂死病人進行的過度治療是醫院財務結算體系畸形發展的結果。80年代專家們就擔心,醫院需要進行很多昂貴的治療,來維持經濟上的生存。在不萊梅大學教授衛生政策和衛生經濟學的貝爾納德·布勞恩定期分析對醫生們的采訪結果。他的結論是:“對于患有多種疾病的病人,醫生總是選擇最能帶來收益的那種疾病進行治療。”
社會科學家海因茨·那艾格勒和卡爾·威卡姆普詢問醫院院長、醫生和護理人員這種將醫療完全經濟利益化的后果,并援引一位麻醉師的話作為他們研究的總結:“根本沒有時間進行真正完善的護理,更沒有時間去思考,實施這些治療是否有意義,要持續多久才有意義。”
柏林醫療權益專業律師約阿其姆·勞克斯為病人的利益代言。“醫院的管理制度為醫生和護理人員帶來了巨大的壓力。”這位律師說,“老人和重病患者是最容易受騙的,而且沒有人為他們說話。”
例如艾迪特·尤貝爾菲爾德抱怨的劇烈腹痛最初并未引起醫院特別重視。數小時的等待后正確的診斷終于做出——腸梗阻,雖然對她而言這個確診來得太晚,但這并未澆滅外科醫生們的雄心。4個小時的手術后,艾迪特·尤貝爾菲爾德還是去世了。不久下薩克森州醫生協會的仲裁機構判定,最后一次手術純屬多余,她的繼承人獲得了1萬歐元賠償。
在這樣一個關乎生死的場合,病人及其家屬很難做出決定。皮特·朔恩格拉夫因良性臍疝進入醫院,進一步檢查后,醫生卻在他的胰腺上發現了一個長約6厘米的腫瘤,癌細胞已經擴散到了淋巴結、脾臟和肝臟。
這種情況下,主流觀點應該是放棄手術,因為治愈的可能性幾乎沒有。盡管如此,醫生們還是為皮特·朔恩格拉夫拿起了手術刀,手術時長4小時,最后宣告失敗。由于失血過多,這位垂死的病人不得不第二次躺在手術刀下,還在手術室中就離開了人世。
律師勞克斯要求醫院為朔恩格拉夫的家屬賠償損失。曾任卡爾斯魯厄市醫院首席外科醫生的萊納·貝爾在他的鑒定書中寫道:“在癌癥晚期看不到好轉希望時,手術醫生必須有勇氣拒絕手術。”朔恩格拉夫的妻子獲得了1.8萬歐元賠償金。
如同勞克斯所說,公開的案例只是“冰山一角”。尤其是老年病人及其家屬很少能夠注意到,醫院在他們生命的最后階段謀取了多少暴利。
2012年8月,勞克斯的一位委托人住進了柏林弗蘭奇斯庫斯醫院,想移除膀胱里的一個腫瘤。手術之后緊接著是化療,這位79歲的老人經不住這些藥物,在病房的一次摔倒造成他的肋骨骨折,并在第三次化療后不久去世。
他的亡妻想知道,為何丈夫會在醫院如此重重摔下。為了弄清楚是否存在錯誤治療,法院讓柏林腫瘤學家沃爾夫-迪特爾·路德維希參與鑒定。在長達22頁的鑒定書中,他寫道:“在文獻資料中沒有證據證明,接受如此激進化療的病人會活得更久。病人患有糖尿病、高血壓、心臟瓣膜缺損和尿梗阻,本不該接受任何化療。”實際上,這位腫瘤病人聽覺遲鈍,腎臟和心臟機能越來越糟糕,還出現了病毒感染和貧血癥狀。也許他從床上摔下來也是治療的后果。病人的最后幾個小時過得異常痛苦,他幾乎無法呼吸,口吐白沫。
嘗試一切途徑,死馬當作活馬醫,寄希望于奇跡,這種想法即使在病人中也不少見。因此,埃彭多夫大學醫院院長雅各布·伊茨比基和病人家屬艾迪特·提納格利為約4萬歐元的賠償金爭論不休。
艾迪特的丈夫提托是癌癥晚期,經一位意大利老鄉的推薦來到伊茨比基的醫院,那時他已經接受過化療。醫生告訴這位73歲的老人:必須很快做出決定,并花費一定的金錢。艾迪特往伊茨比基的私人賬戶上打了5000歐元,4天后進行手術。這是一次非常全面的手術:不只是胰腺,胃、脾臟和右腎都被切除。提托·提納格利在手術17天后死亡。
當伊茨比基要求艾迪特支付剩余的10718歐元治療費時,她拒絕支付,并控訴這位外科醫生過失殺人,要求賠償。“我們非常絕望,他允諾我們能夠治好。”艾迪特說,“如今我知道,手術很貴,卻毫無作用,我的丈夫很快就死掉了。如果不做手術,他會活得更久。”
而手術醫生伊茨比基駁回了這種指責,他請兩位同事為他辯護。其中一個說,伊茨比基的行為完全合法,因為作為外科醫生他們本來就比其他同事“更常在生死界限上游走”。法院派出的鑒定人卻證實,要治愈提托是不可能的。伊茨比基的手術“并不是標準手術”,而是在有限范圍內延長生命的高復雜手術。
而在生命最后的時日,提托·提納格利也非常后悔自己被說服接受手術了。“除了花錢一無所得。”他憤憤地總結道。
盧卡斯·拉德布魯赫領導著波恩大學校醫院姑息醫療中心,是德國姑息醫療專業協會主席,多年來一直為“給垂死者時間讓他們安靜告別”而抗爭。“我的同事們學會了怎樣治療病人,卻不知如何陪伴垂死之人。”很多醫生都很不安,害怕如果沒用盡一切現代醫療手段,會被病人及其家屬說沒盡力。除了經濟利益,拉德布魯赫認為問題還在于,醫生們高估了重癥病人的存活時間。拉德布魯赫希望,即將走到人生盡頭的病人們不再為不必要的治療浪費金錢,而是選擇姑息療法。
而政治界對這個問題總是敷衍搪塞。“我覺得現在的醫療模式就很好。”德國政府發言人卡爾-約瑟夫·勞曼這樣說道。盡管他也承認:“不必要的手術越來越多,它們不再能夠幫助走在人生盡頭的人們。”是否該為垂死者提供一切醫療救助的可能性呢?勞曼認為,政治界不能對此作出規定,“必須由醫生和病人共同作出決定”。而具體該如何操作,仍然是個不解的難題。
(譯自德國《明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