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 簡 女貞

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

□ 簡 女貞

阿菊去算命

阿菊偷偷去算命，她想知道，她公公什么時候會死?

八十一歲的公公兩年前中風(fēng)，原本賃居在外的他回家找子女。那時，阿菊剛送走罹癌兩年的婆婆不到一年，一口氣還沒喘夠。公公有高血壓、心臟病、前列腺肥大，喜歡喝酒吃肉不愛運動，偏愛政論節(jié)目，晚上看一遍，次日再看重播。一日兩遍，因重聽，聲音開得很大，又喜歡一面看一面跟著評論。秋冬之交，公公倒地了。救護(hù)車急送醫(yī)院，疑似再度中風(fēng)。阿菊一顆心很矛盾，希望就這么有個了結(jié)，又怕老人家有個萬一，他的女兒、兒子會怪她:“你專心照顧，怎么把爸爸照顧成這樣?”須知，苦差事沒人要做，一旦老人家有個安危，孝子孝女的哭喊聲就十分刺耳了。

醫(yī)生做了詳細(xì)檢查、告訴阿菊:“只是一時暈眩跌倒傷到筋骨，你公公的身體還不錯!”阿菊聽了，一時語塞，掩面哭了起來，豈料越哭越順口，竟致雙肩抽搐。醫(yī)生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擔(dān)心不用擔(dān)心，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以后多注意，避免再跌倒。”護(hù)士小姐低聲稱贊:“真有孝心啊!”阿菊心中五味雜陳。

由于傷到筋骨，大小便、洗浴都得靠她了。雖說阿菊已過了半百，不是沒見過老人的身體，但幫一個毫無血緣親情、未曾建立共同居住關(guān)系的老男性洗滌那老化的私密身體、搓洗沾糞內(nèi)褲，心理有一層很難調(diào)適的障礙。阿菊受不了，跟在內(nèi)地工作的先生商量請外傭或是送安養(yǎng)院，隔海電話中，先生頗苦惱地說:“唉，這也是一條花費，每個月總要多開銷三萬，你也知道，我哥哥拿不出來，兩個姐姐更不可能，這筆錢如果能省下來，我們兒子將來要出國留學(xué)也有個本，我在這里省吃儉用，唉，你也知道。”

阿菊身體累壞了，但頭腦沒壞:確實，一年省三十六萬，三年一百零八萬，這筆錢與其交給印尼小姐回鄉(xiāng)蓋樓房不如交給兒子出國留學(xué)。阿菊沒搭腔，最后嘆一口氣，丟了一句:“再說啦!”

第二天，阿菊偷偷去算命。她把公公的生辰八字給了算命仙，老師清了清喉嚨，嗯嗯兩聲，說:“這人前世積德造福，今生遇大劫必有貴人，逢兇化吉啊!一生衣食無虞，無正俸有偏財，晚年子女盡孝，得養(yǎng)天年，九十歲有一劫，若過了這關(guān)，百歲可期啊!”

“百……百歲!”阿菊聽得面色如土，說不出話，腦中好像有什么轟隆隆作響，問老師:“剛剛有飛機(jī)飛過嗎?”

老師愣了一秒，牛頭對不上馬嘴，喝口茶，問:“你還有什么要問的?”

阿菊說:“那就，看看我的吧!”把八字給了老師。

翹指老師叫助理打來一張新命盤，巡視一番，抬頭看阿菊:“今年化忌當(dāng)頭沖，流年兇險，有血光。”

阿菊撲哧一笑，心想:“你不死，我死!”

但這個念頭在回家的捷運上打消了。她中途轉(zhuǎn)車去了弟弟家，一進(jìn)門看到老母，忍不住訴了滿坑滿谷的苦楚。阿菊對老母說:“你要活久一點，等我好好孝順你!”

老母說:“你別擔(dān)心我，你公公較需要人照顧，你好好顧他就好了。你做人的媳婦，鋪路鋪一里，不差最后一畚箕。我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佛祖知道。”

阿菊抱著老母親，哭了起來。

浪子回頭

由于做“丈夫”的大她十歲，又由于女性的平均壽命比男性高也就是身體比較好，所以，丈夫在七十歲那年“浪子回頭”搬回家時，她才六十整，剛從黃山爬很多階梯回來。

她的婚姻是一則笑話，原以為自己是原配，搞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小三——前面的婚沒離干凈，好像一顆隱藏版智齒。原配說，我跟他早就沒什么感情，你要就拿去，不過，空殼子我要保留，面子給我顧一下啦。她能說什么呢，兒子已在肚中。他這時候很有協(xié)商本事，要大家以“大局”為重，各盡本分，一起向前努力。

努力不到兩年，大約就是兒子學(xué)會叫爸爸的那節(jié)骨眼，外面的熱心眼線給了線報，說小四若隱若現(xiàn)了。她跟他大吵一頓，他也覺得這樣若隱若現(xiàn)蠻累人的，干脆給她正式呈現(xiàn)，那女人叫“朱古力”，古銅色皮膚也正好姓朱。不久，換小五“提拉米蘇”，小四出手打擊小五，“提拉米蘇”榨得一筆巨款后退出戰(zhàn)局。

她死了心，也想通了。大約就是兒子們(后來又生了一個)上初中那節(jié)骨眼，她只要他按時養(yǎng)兒子就好。她的婚姻變成“按件計酬”與“版稅結(jié)算”之綜合體。漸漸，他的風(fēng)光日子隨著年紀(jì)愈來愈大變得愈“兩光”——頭頂光了，口袋也光了。有一天，滿臉倦容出現(xiàn)在門口，對她說:“唉，我要浪子回頭!”

更要命的是，他帶著“三高”回來——高血壓、高血糖、高膽固醇。三個月后，他中風(fēng)了。兩個兒子一在國外就學(xué)一在大陸工作，一聽到爸爸回家且中風(fēng)了，即刻奔回來探望，缺了一角的家好像團(tuán)圓了，他露出欣慰的笑容，做出愿意努力復(fù)健將來去國外一起旅游的承諾。兒子們囑咐媽媽:“爸爸現(xiàn)在很脆弱，不要刺激他，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了，最重要是現(xiàn)在，把爸爸照顧好，讓他趕快好起來!”

從此，她的人生進(jìn)入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拖油瓶”階段。一向過著與姐妹淘唱歌跳舞爬山做志工生活的她，被一個習(xí)于使喚人的老宅男“纏腳絆手”，除了上菜場、帶他就醫(yī)，哪里都別想去。

俗話說，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能伸能屈真好漢。他涎著懺悔式的苦笑，眼眶含淚、語帶哽咽:“我真后悔當(dāng)時沒聽你的話，現(xiàn)在才知道，你才是真正關(guān)心我的人，看在兒子的面，你給我最后一個機(jī)會吧!”

她又能怎樣?有一天，她看連續(xù)劇，看到做太太的哭哭啼啼，想盡辦法要從小三手中把丈夫奪回來，她忽然有所領(lǐng)悟，那些編劇都是未經(jīng)風(fēng)霜的年輕人，演來演去都是俗套，她想:不要怕男人不回來，怕只怕老了窮了病了，他自動回來!

這時候，那個不良于行的人從房間晃出來，問她:“晚餐吃什么?”

老伴兒走了

老年喪偶，也是一堂重?fù)糁n。由于女性的平均壽命高過男性，八十歲以后喪偶的苦澀滋味，成了年長女性最割喉的一杯酒。

一位老奶奶于八十四歲喪偶，三四年來仍無法走出傷懷，常因思念丈夫而哭，孩子把照片都收起來；也是老奶奶，今年靠近九十，老伴走后，一人獨居，常對著丈夫的照片說話。

黃昏的公園是交換資深人生滋味的處所，失去老伴的人不怕被知道，因為，在這里遇得到同病相憐的人，說出的話他們聽得懂。一位五年前喪偶的老人家，跟同樣遭遇的人說起老伴，仍會流下老淚。

三年四年五年，對失去老伴的人似乎沒什么不同。時間過于緩慢，生活里沒有新事件，更容易陷入傷感的漩渦。

老人家在喪偶之后，常會有被掏空的刺痛感，伴隨著被遺棄、被欺瞞、被處罰的強(qiáng)烈感受。使得理智薄弱，只像一層薄膜，底下是滾沸的人生湯頭，翻騰著掏空、遺棄、欺瞞、處罰這四顆丸子，日日夜夜嚼著，偏偏嚼不爛、咽不下，吐出來，四顆丸子變八顆，八顆變十六顆，“為什么那么早走?”“為什么身體這樣壞下去?”“為什么生這種病?”“他活一天，我快樂一天!”一連串為什么，適合三四十歲喪偶的人來問，但不適合結(jié)縭五六十年、八九十歲喪偶的老夫或老妻來問。

照說，老夫老妻擁有充裕的時間，應(yīng)該談?wù)撨^先走后走的死生大事。但往往是過于依恃數(shù)十年不變的生活模式而逃避著，或是基于禁忌不敢談?wù)撨@必定到來的分離，以致生離死別之后，喪偶的心理復(fù)健過程太長，長到變成屋檐下的負(fù)擔(dān)。

每晚，下了班一身疲憊的兒女聽老人家說話、遣悲懷，滔滔不絕兩個鐘頭，夾雜咳聲嘆氣，幾句“沒辦法”“早知道”，幾句“不聽我勸”“太苦太苦了”，串連出一世夫妻末段路的病苦內(nèi)容，“你爸爸太痛苦太痛苦了!”“那個病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啊，我舍不得啊!”于是，老淚從扭曲的臉上流出，像扭手帕一樣扭出一灘水，做兒女的擁肩拍背，握她的手，遞面紙，勸她:“身體要緊，堅強(qiáng)一點，爸爸去好地方了，沒有病痛了，你這樣哭，他會放心不下的!”

“是啊，”老人家的情緒稍緩，理智復(fù)位，“想通了，這個病治不好，早點解脫也好!”

做兒女的端杯溫水讓她潤一潤喉，刻意把話題轉(zhuǎn)到小孩身上，叛逆啦功課啦愛玩啦，想用孫兒逗她開心，不知怎的，憶起當(dāng)年也是叛逆啦功課啦愛玩啦相關(guān)情節(jié)，老人家跌進(jìn)去了:“你當(dāng)年說那種話，你爸爸一句話都沒罵你，他對我講，孩子上學(xué)也是辛苦的，不要罵他!”話匣一開，又看見當(dāng)年老伴的音容，覺知老伴如此之好，勝過其他男人，老淚又涌出來了。這一哭，用掉半包衛(wèi)生紙，好不容易養(yǎng)出一刻鐘的平穩(wěn)心情，小芽苞一般，又被摧毀了。做兒女的，嘆了一口氣，他不是不想爸，不是不知道爸爸對這個家的付出，但他必須推著工作與家庭的石磨，做不到每晚兩個鐘頭陪老媽媽浸在無止境的悲懷里。

(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2015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