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尊
尊嚴是文人的標簽。大名鼎鼎的胡適,做過駐美大使,還險些當了總統;與蔣介石過從甚密,也曾因蔣謀求連任而幾乎反目,于政治、文化跨界游走中,大體保持了文化人的尊嚴。1922年胡應邀入宮見過一次溥儀,引起軒然大波,被指失尊。在胡眼里,那不過是看望了一個寂寞少年,后來還寫了幾句歪詩:“百尺的宮墻,千年的禮教,鎖不住一個少年的心!”但學界認為此事非同小可,近百年后的今天,還在議論紛紛。
陳布雷也是文化人,當年在新聞界,筆頭比胡適厲害。后來追隨老蔣成了“文膽”,登上了蔣的旗艦。蔣對任何人起草的文稿,都用紅藍鉛筆亂劃亂改一通,陳慨嘆:“為不懂文字的人寫文字,真是世上最大苦事!”其實此事怪不得蔣,沒撕碎了扔到臉上就比現在的老板強得多。你自己都變成人家的一支筆了,還有何“苦”要訴?那“御用”的顯赫身份就足夠曬的了。賣了身就別講尊嚴,從古至今都是一個理。陳心有不甘:“余今日言論思想,不能自作主張,軀殼靈魂,已漸他人之一體。人生皆有本能,孰能甘于此哉!?”夕陽沉落,萬念俱灰,他棄世而去。在生命的終點,他放膽尊嚴了一回。
文人愛講尊嚴,好像比命還重要,那是沒到要命的時候。尊嚴其實很脆弱。顧準被關押后,受盡折磨不肯屈服;命若游絲時關押的人告訴他:認罪書上簽了字,才能見子女最后一面。思想家低下了高貴的頭,但尊嚴終究沒換來親情。夾邊溝勞改農場里的“老右”們每天都有餓死。一位幸存者說,有天晚上一個犯人嘔吐不止,他們搶救、照料了大半宿,第二天卻被一個場景驚呆了:已被凍成硬塊的嘔吐物,正被一個“老右”掰碎,邊摳邊往嘴里塞。他們都曾是衣冠楚楚的學者教授,如今在死亡面前毫不猶豫地拿尊嚴充了饑。那年代最令人心痛的還不是好人被戕害,而是他們剖開心肺詛咒自己,決絕地唾棄過去,把尊嚴歸了零。批判馮雪峰的會后,一位令人敬重的老作家沖到臺前對馮揮拳,被勸止后仍忿忿然。人既非人還談何尊嚴,只剩下了撕咬。
尊嚴為強權壓迫而扭曲,也為生活的無奈而變形。戛納金棕櫚提名影片《送鄉人》里,卡蒂是個勤勞、善良的農婦,終日勞作卻找不到合適的男人把自己托付出去。以志愿者身份送三個精神病女人去東部的途中,她從絞索里救下了無賴酒鬼布里格斯,與之同行。在荒涼的大漠夜晚,卡蒂向布里格斯訴說了組建家庭、共同經營農場的愿景,又遭到拒絕:他習于流浪,不肯做農活(我看是對這個壯實的女漢子瞧不上眼)。剩女卡蒂絕望了,她決定丟棄尊嚴換取一夜奴身。在瘋女們的注視下,她對爬上身子的無賴優雅地說:“請分享我的尊嚴。”黎明時分,人們發現卡蒂吊死在了樹上。尊嚴既失,她再無可留戀。
尊嚴是生活的渴望,卻成了不同人群的奢侈或稀缺。溫州女人葉文楠為了“解脫”停藥后極度痛苦的母親,用枕頭捂住了老人的臉。她瘦弱的肩頭曾扛下離婚、下崗、父親中風、母親癱瘓等10年悲苦,把尊嚴在腳下踩來踩去。最后她決定去陪母親,給孩子留下了遺言:“媽媽在河里”。平靜的5個字,把失落的尊嚴都拾起了。
5月底,一場工人詩會在天津大劇院舉行。挖煤、爆破、充絨、熨燙、煉鋼、釀酒、做鞋的人,上臺念他們寫的詩。工人,這個創造世界的偉大群體,卻被擠到了社會的邊緣;甚至一些掙脫出這個群體的人,都不愿提起過去的身份。兩臺演出共售出了40張票。我后悔得知消息太晚,錯過了時間。在現場也許聽不清他們朗誦什么,但我會正襟危坐,受一場尊嚴的洗禮。
“在無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著。”這句子足以令我們起立躬身。“只有在詩里,我才人模人樣。”這顫抖的聲音,足以讓虛情假意的世界尊嚴掃地、羞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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