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 苗
良知推翻偽證
□ 冬 苗

恍如晴天霹靂,金汝綸突然接到消息:他的獨生兒子凱彌在加拿大蒙特利爾酒后駕車,摔死了女友,自己也重傷住在醫院里,還受到女友家長的控告。
金汝綸是臺北資深律師,知道兒子少年時代便參加飆車黨,經常被摔得鼻青臉腫地回來。何況他到蒙特利爾去讀大學,更是鞭長莫及難約束,無可奈何。
凱彌剛過18歲的生日,難道一生前程就這么毀了?金汝綸夫婦飛到蒙特利爾,立即和辯護律師一起研究案情。
事情經過非常清楚:蒙特利爾陡下大雪,凱彌和女友去參加一個婚禮。新郎是她的前任男友,很是英俊瀟灑,使凱彌相形見絀,他就連連喝悶酒。后來唱卡拉OK,又忘詞,又跑調,嗓子也喊啞了。
好幾個年輕人不停地起哄,要他女友和新郎干杯,又要和新娘干杯。凱彌為了表現出大丈夫氣概,挺身而出,代替女友飲酒,于是他成了大家進攻的目標。大家一個個要和他“拼酒”,他卻來者不拒。尤其是擊敗了新郎官使他大為得意,當場宣布,要和女友訂婚,明天在東坡樓包下樓面,在場的朋友一個都不得缺席……
以后的事情,凱彌記不清了。似乎風雪愈來愈大,汽車在茫茫雪原中怎么也走不到盡頭,也許是迷了路;往西島去,卻往東開,從一條高速公路插到另一條高速公路;好像中途還嘔吐過,后來便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已在醫院里,全身疼痛,裹滿了繃帶,還上了石膏。
金汝綸翻閱了一份份證詞,一切都確鑿無疑。
在場證人一共有七名:貨車
司機和他的助手、一個黑人和他一對兒女,還有處理這場事故的兩名警察。
兒子的汽車在越過公路橋時,急速轉彎,逆向插入岔道,和全速行駛的大貨車相撞,打了一個翻身之后,栽入路溝。貨車司機和助手把他們從駕駛室里拖出來時都還有呼吸,關鍵是兩個年輕人都沒有系安全帶,額頭撞破玻璃,顱骨震裂,失血過多。在救護途中,那女孩先咽了氣。凱彌也昏迷不醒好幾天,并患了“事后失憶癥”,一切事情都恍恍惚惚。
那個黑人證人和他的兒女開車途經公路橋,目睹了這一切,并指證被毀汽車的駕駛室里有嘔吐物。兩名路警是接到報告后來處理事故的,他們證明被毀壞的汽車確是因路滑失控,誤闖岔道;檢測駕駛者的血液,酒精含量大大超標,才造成這樣車毀人亡的惡性交通事故。
兒子女友的家長提出控告,一定要肇事者賠償他們女兒的生命,看來凱彌說不定要鋃鐺入獄。
金太太大哭大鬧:“你當了一輩子律師,多少棘手的案子人家不敢接,你都接了,辦得熨熨帖帖,滴水不漏。現在事情輪到自己身上,難道不能為兒子想想辦法嗎?”
“證據確鑿,事實清楚,無法可想。”金汝綸拍著桌子上的材料嘆了口氣。
金太太舐犢情深,厚著臉皮去拜望女方父母,愿意賠償金錢來了結官司。話一出口,便惹得對方父母勃然大怒,把她轟出門外。她去拜望所有的證人(尤其是那個貨車司機),想買通他們改變證詞,那些人都感到受到了莫大侮辱,氣得哇哇大叫。辯護律師也憤而辭別,說:“本來檢察官還挺同情當事人,認為他年紀尚輕,還是個在校學生,法官可能會從輕發落。現在被你們家屬一攪和,認為金錢萬能,可以代替一切,該輕判的也非得重判不可。”
開庭的那天,所有的證人都到場了,金汝綸一見那個開貨車的紫臉大漢就沒有好感,滿臉橫肉,胡子拉碴,精神萎靡不振,好像沒有睡醒。那么嚴肅的場合,他竟披了件油膩的工作服。他的助手更像個弱智,繃緊了臉,若有所思。金汝綸想到,自己的太太去拜望那兩人時,受到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那個紫臉粗漢好不容易弄懂了她的來意,竟然破口大罵,什么樣的下流話都說了出來。他的白癡助手還跳起來翻眼睛、伸舌頭、拇指夾在四指間,做出極其猥褻的手勢,把她逐出大門,還把送去的禮物也扔了出來。
如今兒子落到這些人手里,還有好果子吃嗎?
法庭審訊按順序進行,宣讀了起訴書和一份份證詞,經過合議之后,馬上要宣判了。
突然,那個紫臉粗漢遲遲疑疑地舉起手掌說:“我可以說話嗎?只要耽擱你們一分鐘。”
他是該案的重要證人,法庭無權拒絕他發言。坐在后面的一名老法官攢起花白的眉毛,有些不耐煩地說:“你要補充你的證詞嗎?我看已經足夠了,事情很清楚。”
“不,法官先生,我不是補充,而是推翻。”那紫臉粗漢轟地站起身來,“因為我做的是偽證。”
法庭上一陣騷動。
“車禍發生得很突然,又在晚上,怎么說呢?那天我中途去一個女人那里,就是那種女人……也喝了酒,神志有些模糊,聽見一聲巨響,我才意識到撞了車。我告訴警察,那男孩是從左邊的車窗里拖出來的,這沒有錯。可是,當時那輛車翻了個身,車底朝天,左邊實際上是右邊。我的助手沒有喝酒,他從來是滴酒不沾的,他幫我砸開車門,看得很清楚,開車的是那女孩。可是我已作出證詞,又怕查出我酒后開車,所以……”
金汝綸屏住呼吸,心臟快要停止跳動,這么嚴寒的天氣,手掌心里竟沁出細細汗珠:“這下好了,兒子有救了。”誰也想不到案情會出現這樣的轉機,開車的不是凱彌,而是死者自己。女方父母只得撤回起訴,凱彌當庭獲準無罪釋放。
當凱彌滿臉熱淚地回到父母身邊時,金太太急促地推了他一把:“去謝謝,謝謝那個紫臉叔叔。”
凱彌對貨車司機深深鞠了一躬。那人抹了一把毛胡子,呵呵大笑地說:“孩子,記住教訓,千萬別像我那樣酒后駕車。糊糊涂涂差點冤屈了你這樣一個好小伙子呢。”
金太太抹著眼淚哽咽著,喃喃地對丈夫說:“多正直的人。”
金汝綸做了幾十年律師,從來沒見到哪一個人在法庭上主動承認是“偽證者”,挺身而出糾正自己的“不實之詞”。他對妻子說:“這里不是臺北。我們那邊的一套,在這里行不通。”
(摘自九州出版社《西方聊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