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崇達
愿每個城市都不被閹割
□ 蔡崇達

應該是在1998年的時候,我阿爸一度打主意要把老家小鎮上的老房子賣掉,到廈門買套房子。當時促使他做這個決定的是,臺灣電視看多了,看到里面的那種都市生活,無論怎么對比,總覺得那種生活比現在的樣式好。
終于阿爸決定要帶著我去探路了。他說順便讓你見識下大城市的生活。當時老家這個海邊的小鎮還看不到太多的車,所以小鎮的人很多會暈車,包括我。好不容易到了廈門,下了車我一口吐了出來。
當時小孩子的鼻子敏感,覺得這座城市怎么到處都是油味,我試圖激起自己的興趣,比如擠公交車比如看兩旁整齊的綠化帶比如高樓……但顯然一切都是在預料中。我知道阿爸也似乎在激發我的興趣,一路指著,你看這棟樓有幾層你數數,我說不數了,電視上還有更高的,他說你看這道路都鋪磚,我說這個電視上也有,他說你看好多車,我說我也看過了。最終我實在提不起興趣了,城市里似乎太多已知,我老家的一個小水池都有好多未知。
現在我是在空氣更不好的北京寫這個東西,當然鼻子已經麻木,聞不出好空氣的味道了。不過我覺得曾經的鄉土讓自己變得相對渾厚些——因為渾濁所以厚實,事實上我很慶幸阿爸后來沒有讓我家搬到廈門,雖然它已經是中國最美的城市之一了。記得我和《新周刊》前創意總監令狐磊有次聊天,聊到他是來自湛江一個小鎮,我是來自泉州一個小鎮,他接著往下列舉,才發覺中國新聞圈文學圈很多現在的青壯派都是小鎮出身。令狐磊說他們總結過了,這叫小鎮包圍城市。他說曾經有過調查,現在大城市各個領域的主力80%以上來自小鎮,他問我怎么理解,我說因為小鎮出來的渾厚。
我所說的渾厚有個最簡單的解釋,從一個小鎮的生活再到一個縣城一個地級市一個大城市,這個鏈條下來,每一個層次的生活都不一樣,你經過對比更能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而比起一生下來就在城市的孩子們,我們有太多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故事了。
我并不是說廈門不好,相反在我走過的中國這么多城市里,我最喜歡的就是廈門和昆明了,我只是覺得城市不好,特別是中國的城市不好。中國大部分城市的建設都有個基礎——人家國外的城市是怎么樣的,然后再依據這樣的標準建設。中國近代的城市不是長出來的,不是培植出來的,而是一種安排。
我一直覺得有生命力的地方在于渾濁。一潭池子里的水和放在觀景臺上的水,永遠是池子豐富也美麗,就一個池子它里面的各種生物都可以讓一個孩子開心一個下午,而城市里的孩子只能盯著被安排好的景色開心一小瞬間。
現在國外的建筑師常用一個詞來諷刺中國,“千城一面”,無論哪個城市,都只能從國外的標準去解釋當時為什么這么建,而不能說出這個建筑、這條街道和人群的生活是如何自然地演變融合,骨肉相連的。中國的許多城市就這么倉促地被一個標準給閹割了。
類似于我更喜歡北京而不喜歡上海,我也更喜歡泉州而相對不喜歡廈門。在我看來北京不是城市,而是“世界上最大的農村”,我現在住的地方是王府井旁邊的小胡同,從大路走過來還是可以嚇唬人的流光溢彩,突然一拐就是吊嗓子的老大爺,開茶館的四合院,蹲著吃東西的大媽,在路邊擺棋的老人,我會覺得這樣的地方有驚喜,因為你不知道你拐的下一個彎會有什么。
泉州和廈門剛好也構成這樣的相對吧。我常這么比喻,廈門是泉州的整容版。在泉州你會看到亂闖的行人和車、粗糙的老建筑,甚至低陋的生活習俗。我是會喜歡環島路上的精致風景,但絕不是被打動或者感動。感動我的,會是走在泉州石頭巷子,突然聽到人家里飄出的悲戚的南音;會是佛生日的時候,整個城市家家戶戶在門口擺上供品燒上香齊聲祈禱平安。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 《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