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素描（組詩）

唐以洪

大地上的素描（組詩）

唐以洪

父親跪了一輩子

父親跪在地里刨土豆

低著的頭像被什么使勁地按著

咬著牙，父親也想站起來

他左腿彎曲，右腿支地

脖子努力地往上伸

他的力氣太小了裝滿土豆的筐子

又一下子把他按下去

按進泥土里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今天路過田野

又看見泥土里跪著的背影

像我的父親

更像父親在泥土里烙下的痕跡

麻雀的房子

飛到他鄉的麻雀叫燕子

飛不出去的，叫爺爺和奶奶

住在破房子里，帶著幾個小家伙

破房子真的很破，漏風，又漏雨

一不留神就會漏出一個小家伙

掉到崖下，或者水中

鵝黃的小嘴，再也唱不出人間的歌

我只給他們蓋了一捧黃土

左邊躺著父親，右邊躺著母親

我坐在他們之間，草木之間

他們睡著了

我往他們的身上蓋了一捧黃土

他們給我蓋了一輩子的被子

我只給他們蓋了一捧黃土

之后，我起身回到人間

渴望做一個父親

一架披著衣服的大提琴

在異鄉，在夜晚

在夜晚的濱江路口

我遇見有人在兜售她的身體

蝴蝶在兜售自己的翅膀

腎臟在兜售自己的兄弟

他們真幸運還有一點點值得兜售的東西

我只是一個路客，一個

用汗水為自己贖身的家伙

我只是一架被我偷回的

披著衣服的大提琴

要在深夜12點趕回出租屋

自己給自己開一場演唱會

明天早晨7點，或者更早

我還要把我還回去

任那些幸福的人們彈奏

C大調，或者E大調

鉆石板的蚯蚓

我在泥土里松土在你的血管里潛行

在黑夜里“鉆井，打洞”

人間如此厚實，像一塊石板

我不可能為你鉆一口甘泉

我不可能為生銹的火車

打條通向明天的隧道

我要在這塊硬石板上

打出一個小洞洞

我要從這個小洞洞里爬出去

到石板的另一面

我的流浪史

一歲之前我學會了爬

人間的路凹凸不平

三歲時我才學會了走路

搖搖晃晃。十四歲時

我走得比較穩當

常常走錯了地方。二十歲時

我學會了跑，太快

我跑出了自己的身體

幸好我的母親在大地上呼喚

二十五歲我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三十歲時我學會了跳

一跳就跳到了半空

至今都沒有落下來

我落在了一朵烏云上

其實我離太陽月亮星星還遙遠

烏云在天空飄來飄去它不能把我送回家

可能要飄到我死那一天

那一天，我將成為烏云中的水

一滴一滴地落下

我聽到母親依然在大地上呼喚

我看到大地很潮濕

有時地方陰冷，有的地方溫暖

我還看到了深圳，湖南

廣州，寧波和四川

四川是我的家

但是，上帝都不能預知

我會落在什么地方

墳頭上的草

我現在是一棵草

上輩子是一個無助的人

我與草木有個約定

我死了，請它們代替我活著

我就是代替我活著，舉著兩片葉子

為萬家燈火鼓掌的那一棵草

為太陽和月亮的升起鼓掌的那一棵草

為從屠宰場逃出來的那頭牛

鼓掌的那一棵草，為你

把最后一滴露水舉起的那一棵草

為我遠去的背影鼓掌的那一棵草

為街頭拉板車，擦皮鞋

叫賣水果的人們鼓掌的那一棵草

為你們來到這里鼓掌的那一棵草

我知道你們誰是好人和壞人

誰說的真話和假話

但我要沒心沒肺地鼓掌

我要用掌聲告訴你們，我就是

為自己重新來到人間鼓掌的那一棵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