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芒
《詩人必先完成自我》是我生平第一篇詩
論文章,那時才19歲,無非從許多先賢的著作
中鸚鵡學舌。究竟說了些什么,其確度深度如
何,已記不起來。今年我已90歲了,忽接丁國
成兄電邀我寫一篇寫詩的經(jīng)驗之談,就想到這
篇少作,覺得這題目倒確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詩為心聲,詩為性靈的飚發(fā)。沒有心性的真善
美三大向度高純境界的養(yǎng)成,就不能萌發(fā)詩的
花朵。當然,這還是形而上的大概念。而人心
之不同各如其面。各個詩人的心靈土壤,其真
善美元素的含量、質(zhì)量、能量,也各有千秋。
南此發(fā)生的詩也會千姿百態(tài),媸妍各異。
我生性庸儒、老實。小時候,父親常摸著
我的頭嘆氣:“這伢兒太老實,一生不知要吃
多少淹心苦呢!”他那沉重的悲嘆沁人我心
底,寒徹骨髓,凝塑了我對人生對社會徹底的
悲劇情懷。也因此我把魯迅譯詩《佩蘭達·乞
丐》中的兩句: “如今我已是蒼老的流浪之
身,我只有懷恨著人類走向墳塋”,觸目驚心
地記憶一生,滿心滿肺被一個愁字蓋得嚴嚴實
實。當我開始寫詩的時候,滿眼都是蒼涼、頹
廢、魔幻、凄愴的意象:4月的黃昏,戴頂風帽
躑躅田野的張八老爹,蜘蛛網(wǎng)上粉蛾在上吊,
腐臭的尸衣,咻咻喘息的檐溜,廟門口漂游的
女鬼。連后來被收入《中國四十年代詩選》的
《寒村》,詩的結(jié)尾也是“有農(nóng)婦用木桶/碰
破一池冰膚/提一桶濃濃的水/去煮一鍋稀薄
的玉米粥”,這一個不勝凄涼的定格形象。這
些詩的意境,都是被我生命的底色——“愁”
所鋪設(shè)、附著、改造了的形象物和虛幻的想象
物。我還寫了些社會底層人物素描,如酒店跑
堂的,電焊工,釘船的,從他們身上擠出一些
淚水。想不到這時期的詩竟一直被許多著名的
詩論專家如朱壽桐、孫玉石、江錫銓等特別看
重。從他們對我前后詩作的論述中實顯的論點
看來,這一愁字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的底色,深深
沁人我心靈的土壤。
投身革命也是我改變命運預期的奮然一
躍。在流火飛熛的戰(zhàn)爭中,我的心靈相反被昂
奮飚飛的情緒所注滿、滲透,直至幾十年后還
能從飽孕的感情蓄積中,摘取了《軍中吟草》
這一系列的詩花。想不到短暫的昂奮時期一
過,建國后,前30年的驚波惡浪又呼嘯而至,
竟然兌現(xiàn)了我那苦命的父親對我一生命運的預
言,我的身心竟然遭到兩次毀滅性的摧殘。我
的詩舟能載得動愁,卻再也載不動這番驚濤駭
浪,只好傾覆,從短暫的昂奮,一下被打人毀
滅的深谷,一晃就是20多年,真所謂“兩番蕭
索禿頭翁”了。詩之“芒”也被水淹了,就成
為“茫”,我真的從此四顧茫然,詩筆也“茫
然失措”。但“茫”卻未“盲”,我在被斷
腕、扼喉期間,流放勞動,仍偷偷寫詩,歌頌
革命先烈,回顧軍中生活。新詩、舊體詩寫了
一摞又一摞。我的《軍中吟草》系列,就是這
時從《隨感》、《從軍樂》開始,在司磅的間
隙,一句一句縫綴而成的,可謂詩心未
“盲”。這期段還應以“茫”來概括。
由“愁”而“茫”,直到八十年代改革開
放,我的生命才步人正常軌道。乘著時雨和
風,我的詩以奔流奪壑之勢,在新詩和古體詩
這兩岸的河道中奔進。我的心靈亦如在新舊詩
形成的羽翼提挈下,如鯤鵬直飛南溟。思想解
放了,不“愁”不“茫”了,縱使新舊詩創(chuàng)作
左右開弓,亦不能寫盡豪興。我還來了個“創(chuàng)
論并舉”,大量寫起詩論來,不幾年就寫了一
二百萬字。我還從新舊詩雙峰對峙、二水分流
的現(xiàn)況出發(fā),構(gòu)想我國詩歌的前途和未來的主
流詩體,并為我這一“哥德巴赫猜想”,創(chuàng)造
了一個新舊詩融合而成的、作為未來主流詩體
的模型——自南曲。這階段,是我的生命能量
大大釋放、詩興噴涌、詩思升華的黃金時期,
也是我的詩路從發(fā)生發(fā)展到匯集總結(jié)上升理論
思維的階段。也就是那個“芒”字經(jīng)改革開放
的暖雨沖刷,掃盡驚濤駭浪的傷痕,復放光芒
的階段,可以一個“放”字概括。
我今年九十歲了。如果從中學時代每周作
文我都另附一詩夾在作文薄里請老師評改算
起,詩齡也有七十五六年了。由“愁”到
“茫”到“放”,可以說是“完成自我”的三
部曲,或者說是三個里程碑的碑名,只是作為
“詩人必先完成自我”這句話的個人體驗,并
非所謂經(jīng)驗之談。
為了彌補上文較為空玄的缺陷,我想就方
法論方面做點實實在在的貢獻。除了過去介紹
過的“十大關(guān)系”、“十個不如”等等以外,
后來又曾提出過“十六字訣”。井岡山斗爭時
期,我軍曾提出過戰(zhàn)術(shù)方針的十六字訣: “敵
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
仿此,我也對詩詞寫作提出了十六字要領(lǐng)。
一、思路奇峭。思路包括一詩的立意、進
入角度、章法結(jié)構(gòu)等內(nèi)涵。立意奇妙峭拔,小
不如大,但亦不應炒陳谷子爛芝麻。題材立意
定后,選擇進入角度,卻宜小不宜大。當然麻
雀雖小五臟俱全。內(nèi)結(jié)構(gòu)應注意合乎文藝規(guī)
律,起承轉(zhuǎn)合,脈絡(luò)清晰。高潮一般放在全篇
四分之j處,即絕句第三、律詩第七句;其他
體式類推。如拙作《詠長城》:
群山鎖起供磨刀.礪我中華劍氣豪。
枕畔千年風雨夜,城頭十萬馬蕭蕭。
把長城比作磨刀石,是千古未見的意象,奇峭
至極。
二、抒情聚焦。律絕體及詞曲小令,篇幅
小,在抒情方面的自由度也就相對較小,不像
古風、長調(diào)那樣可以縱橫鋪排,應力求精煉,
集中凸顯,甚至更夸張些,精妙些,奇特些。
“興”應成為短詩小令的主要手法, “比”、
“賦”則少用甚至不用。抒情聚焦是寫律絕小
令類短詩體,尤應注意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如拙作
《水田行軍》:
人踏水田影踏天,流云縫里綴花邊。
風吹涼氣唏噓濕,日照晴光俯仰眩。
路滑聳身作鶴舞,溝寬連臂學鷹旋。
忽聞嘩笑相踵起,小鬼戽泥跌下田。
此詩列舉的動勢抒情意象,都是平面的、瞬問
出現(xiàn)的,仿佛照相機一掠而過,而聚焦于同一
個主題,即表現(xiàn)革命部隊的樂觀主義精神面
貌。話又說回來,如果面臨的題材不是平面
的、瞬間的,而是時空闊度很大的,那么抒情
的筆墨是否依舊可以聚焦呢?我以為仍然應該
聚焦,而且完全可以。如《繁昌渡江戰(zhàn)》:
雄獅直薄大江旁,戰(zhàn)罷梁山小麥黃。
朗月懸燈明野渡,長風揮策著帆檣。
神州雷動洪波鼓.青史輝煌炮火光。
才飲中流三掬水.前鋒已報下繁昌。
我親歷了這場偉大的渡江戰(zhàn)役,空間上場面宏
闊,時間意義上將輝煌于青史。在這么巨大的
時空接點上來寫這一個具體的戰(zhàn)斗場面,且只
有八句的篇幅,艱乎難哉!想想我只有把最小
的實象與最大的虛象(或相反),強行聯(lián)接進
行抒情意象的建構(gòu)。于是,朗月因我寫渡江而
照耀;長風也因此而助力;進一步,宏闊的長
江為我軍擂鼓,炮火因這一歷史壯舉而發(fā)光。
頷、頸二聯(lián)的抒情意象,都聚焦于歡呼這一歷
史的壯舉——渡江戰(zhàn)役。首尾二聯(lián)無非是作前
后因果的交代。當然也有助于全詩抒情傳達的
豐滿,如末句那種平淡敘說的口吻,相反把全
詩的抒情指向,推進到高純的境界。
三、語言精要。詩是最精煉的語言。尤其
古體詩詞,都是篇有定句,句有定字,要求每
一字簡直要像鋼釘一樣堅定、深固、準確,即
情感力度最強、張力最大的語言。假如在一詩
的高潮處出現(xiàn)一句非常精辟的話,全篇會立即
生色。我們提倡詩詞雅俗共賞,提倡當代口語
化,反對陳詞濫調(diào)和公眾化;這就更需要詩人
加強“沙里淘金”的本領(lǐng)。也用拙作《秋游敬
亭湖》一詩來作進一步闡明:
敬亭水泊柳如梳,畫艇煙橋遠近浮。
最是秋來風景異,一林鳥語瀉成湖。
湖光山色,到處相同,畫艇煙橋,滿目皆是,
你寫得完嗎?道得新嗎?老實說,此詩如果沒
有最后一句,則全詩可廢!為什么?①思路奇
峭,不合一般公認的邏輯:鳥語怎么能瀉?聲
音怎么能匯成湖水?說這句話本身就錯。其實
這句錯話,卻符合詩的邏輯:這種奇特的不符
公眾共同認知規(guī)律的想象,卻正是詩人的詩性
思維的產(chǎn)物,是突破正常“樊籬”的創(chuàng)舉。②
從“接受審美”角度來說,正由于它突破了
“共識”的規(guī)律,才能引導讀者進入“詩性”
思維的高境,進入想象的廣闊空間,從而達到
實境與幻境的互滲、融合,也從而認可、欣賞
這種幻境的更高的審美價值。
四、尾巴翹高。尾句極重要,往往能對全
詩起到“一錘定乾坤”的作用;因為它能起點
明主旨、意象定格、宕開思路、揚發(fā)余波、激
發(fā)讀者理性和感性的進一步升華等作用。尾巴
不限于詩詞的最后一句,應包括絕句的第三
句、律詩第七句在內(nèi);因為這一句常常是尾句
起跳的“跳板”,常常是全詩的鋪敘、醞釀、
思脈、巧思,推挽至此,為高揚尾句,作其跳
板。猶如海邊的礁石,奔浪至此一觸,立即粉
沫飛揚,傳達出全詩最高境界。所以說對尾巴
翹高的理解和操作,應該包括尾句前一句,也
就是礁石對海浪的高揚,是因果的并存和互動
的關(guān)系。茲舉拙作一些詩中的尾句,供參考:
——百萬英軀填破國,槍挑落日馬頭懸。
——如何貯得清光去,一瀉江南解萬愁。
——最是奇花開夜景,萬千炮火映天紅。
總之,如果詩人寫一首詩,自始至終,都
能從這四個方面,傾其全力,多加運思、鍛煉,
何愁精品光環(huán)不向閣下筆底冉冉降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