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忠義
我是個文學愛好者,所以我認識了言午。近日,言午頻頻走進夢境,木訥、拘謹,蚊子般的聲音絮叨著。“上天知我憶其人,使向人間夢中見。”但我與言午的交往斷然到不了這程度。夢中的言午清晰可辨,醒來卻是混沌一片。翻遍《周公解夢》,我依然不知所以然。
言午和我分屬兩個不同的山區小鎮,但兩村隔得不遠。出我們村往東北,翻過那道彎彎曲曲的坡路到“鱉石嶺”,向北拐就是言午的村子。“鱉石嶺”這地兒我熟悉,去我姑姑家的必經之路。老輩人說言午村里起先養不住雞,大雞小雞說沒就沒了。南方來的地理先生指點:“你們的雞,被南嶺的鱉吃了。”村人大怒:“讓你偷吃我們的雞!”三下兩下,鱉頭落地。那斑駁的鱉身子和向前探著的鱉脖子,仍趴在那里。認識言午與鱉石無關,言午對鱉石的了解似乎并不比我多,言午隨其母改嫁而來,他老家應該在更遠的地方。結識言午歸功于同學。二十多年前,文學狂熱的年代,我讀高一,作家夢正酣。十里八莊的“文人”一度是我尋訪的對象。同學說某村的言午整天在家閉門搞寫作,縣里的刊物發表過他的詩歌。我驚詫,頓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感覺。鄰村的農民詩人聞名遠近,照樣扛鋤頭下地推車子送糞挑尿罐澆菜園。言午整天悶屋里,費解!一個有月光的晚上,我和同學踏上了去言午家的路。同學去得勉強,打怵“鱉石嶺”上那片茂密的林子,說此常有蒙面歹徒出沒、死過人云云,不久前有個女人在林子里被強奸了。到言午村子約莫8點鐘光景,村頭老漢指給我們路。言午家在村子中央,三間草房,言午占一間。沒有想象中的客套,言午經歷簡單,先讀書,初中畢業從軍,再干公社水利站臨時工,然后回家。在部隊干文書,內部刊物上發過他的稿子。我奔其寫作而來,他搓著手:“沒啥說,沒啥說的。”頭上的汗都出來了。“農村人素質低……”言午倒開苦水,說他的苦悶無奈和村里人對他的嘲笑誤解。莊稼人種地,工人做工,村人眼里的言午游手好閑不務正業,不本分不地道,“二流子”一個。“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言午長嘆,頗有“面壁十年圖破壁”、“壯士一去不復返”之勢。不咸不淡地聊著,我提出看他發表的作品。他東翻西找,一陣忙活,末了拍著額頭說“找不著了,找不著了。”我多多少少有點失望,陡生些許疑問。回來的路上,我倍感失落。多年以后,我偶見上世紀八十年代縣文化館編印的一本《澤山春芽》,上面確有言午的名字,一首小詩,總共四句:“喜洋洋,喜洋洋,舊店又見新金礦……”讀來順口溜般流暢。我猜測,這概不會為言午唯一發表過的詩歌吧?
去年花里逢君別,今日花開又一年。激情消退,作家夢流產,我在鎮上干著份與文字有關與文學無關的差事,言午淡出我的視野。不過,言午的消息偶爾聽得到,“癡巴”、“彪子”、“八成火”、“二百五”,如此等等,鄙夷、不屑溢于言表。說他發誓搞創作不結婚,說他繼父揚言不再管他。傳話三里無準信,我忽然萌生再見言午的念頭,直到他冷不丁出現。亂七八糟的頭發,缺少血色的臉,提留著幾乎看不出原色的黃挎包,落魄的樣子。臨近中午,我邀其吃飯。他“不去、不去”地退讓,腳卻已隨我邁進飯館。小酒下肚,他語無倫次:“兄弟,我、我研究美學了。”他翻來覆去地講美學,聽得我霧水一頭。“我準備考美學研究生。”掏出本卷了邊的《甘肅青年》,說有他發表的論文。我啞言失笑,豆腐塊大的東西,五六百字。“看,我編的刊物。”又掏出本油印的《山菊花》。我裝模作樣地翻閱著,“好、好”地應諾著。言午不知,我上學時也辦過這東西。“那年,你專門拜訪過我。”他醉眼朦朧地念叨,筷子掉到地上。“我、我給你講過課……”他依墻睡了。言午真醉了。那頓飯花了24元,當時我的工資四十一塊五毛。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始在言午所在的小鎮上班。見面的次數驟然增多,十天半月定準在集市上遇見他。一段時間,逢四排九,一月六個集日都有他的影子,菜市、肉市、魚市、破爛市,悠悠蕩蕩,卻沒見買啥東西。體驗生活、尋找素材,還是干什么,我無從知道。他見我,三兩句話罷了,但絕口不談他的文學和他的美學。忽一日,他神神秘秘地來到我們單位,塞給我一張搓揉得不成樣的紙條:“伙計,幫個忙。”我暈,《國務院公報》報銷憑證、金額20元。文學、美學、公報,風牛馬不相及的營生?沒多想更沒敢多問,趕緊掏錢給他了事。我不想讓同事說咱是欠帳不還的角色,紙條隨手進了紙簍。區區20元錢,反正言午本來就以為咱是簽字管用的領導。此后,言午蒸發般消失了陣子。再次出現,言午捎給我十幾本刊物,《當代》、《十月》、《清明》……裝在那個看不出原色的挎包里。“送給你,我不看了。”言午道。泛黃的紙張、圈圈點點的墨跡,看得出言午曾很在意過這些刊物。始料不及,言午提出個難題:“瞅摸著合適的,給我介紹個媳婦。”我驚訝,三十五六的言午啥時動了娶媳婦的心思。我沉默不語。“你們村的孫麗麗……”言午提醒我。我依稀記得我們村有個孫姓姑娘拐彎抹角打聽過言午,當時我還撿好聽的替他吹了一通。可人家幾年前就結婚生子啦。“行啊,我試試看。”我沒點破,搪塞著言午。言午興高采烈離去,我苦笑,什么樣的姑娘肯嫁給他呢?不過,言午從那再也沒找過我。自然,他托我的事也不了了之。
新世紀的頭一個春天,我離開了那個山區小鎮。偶爾碰著幾個熟人,卻誰也說不出言午的近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