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七屆高研班學員。寫作以詩歌和散文為主,出版有散文集《風過達坂城》、《藏北的事情》、《獸部落》、《逆美人》、《游牧者的歸途》;長篇散文《懸崖樂園》、《圖瓦之書》等22部作品。曾獲總政第9屆“解放軍文藝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新疆“首屆青年創作獎”,冰心散文獎等。日前,歲月論壇評論對王族進行訪談。
歲月評論:你對散文文體是怎樣認識的?為什么說散文是散文家與世界的對話?
答:散文是一種藏不住人的寫作。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散文要求真實,而真實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也就是袒露自己。一個人敢不敢袒露自己,或者說有沒有把握自己和世界對話的能力,在散文寫作中能得到充分驗證。敢袒露自己者,會發出他自己的聲響,哪怕微弱細小,也一定是親聲耳語。而沒有能力袒露自己者,縱然剖心解肺,滿紙皆為掏心窩子的話,也只能讓文字變成虛弱的舞蹈。
散文的藏不住人不僅僅在于此,而且還在于寫作者是否具備把世界裝在心里再告訴世界的能力。至少袒露自己猶如高難度的走鋼絲,老老實實忠實自己,會讓文字顯得木訥,因害怕越雷池半步,在原地誠惶誠恐;超出自己會讓文字顯得輕浮,雖然從表面看激情萬丈,抒情無比,但實際上言之無確物,是空穴來風。
歲月評論:你是怎樣認識散文的“溫和性”的?作者的激情飛揚會把散文引導到哪里?
答:散文是一種藏不住人的文體,所以散文寫作者每寫一言都猶如在流血。相比較而言,散文更喜歡讓寫作者多流血的溫度,少于激情殉道或生死攤牌。散文更適合在有溫度的土地上生長,因為溫度讓散文能夠秉持本性,以散步的形式走遠。而激情卻會讓散文飛翔和異變,更容易迷失。當然,散文是少不了激情的,否則,散文就會顯得老態龍鐘。好散文家總是將激情化為溫度,牽著猛虎嗅薔薇,讓一切都不動聲色。當閱讀者碰到有真性情的散文家,或有溫度的散文,常常會覺得他并非在閱讀,而是在審視散文寫作者本人。此亦為散文注重真性情之例證。
歲月評論:散文寫作是否可以自美?如何在散文中擺正“我”的位置?
答:散文是一種酷似自我實施手術的文體,它不容許寫作者自身的光芒被遮蔽,更不容許寫作者剖析自己精神時忽略雜質。它要求寫作者將心靈徹底袒露出來,自己做自己的心靈史官。散文的自我手術甚至還處于一種動態之中,它像幽靈一樣圍著寫作者轉來轉去,讓寫作者緊張和恐懼,但就在這種緊張和恐懼的磨煉中,寫作者變得越來越透明,越來越趨向于追求精神的向度和心靈的寬度。散文寫作者將自己全盤托出后,讀者看到的并非寫作者的心靈,亦可從中看到讀者自己的心靈。散文的自我手術最終會給人平衡,讓人的心靈在水與火的廓清中,讓上升與下降各自得到救贖,得到生命和世界何以永生的偉大例證。
歲月評論:和小說、詩歌相比,散文的文體狀態有何區別?你認為散文所描摹的生活最后落腳點在哪里?
答:如果說,詩歌是寫我的宇宙,小說是寫我的世界,那么散文就是寫世界中的我。與詩人和小說家相比,散文家是最無奈、最焦灼和最緊張的。其無奈在于生活不容許篡改,所以散文家的寫作很容易被生活掠奪,變成了忠實的生活記錄者;其焦灼在于散文家既無法完全遵從于個人經驗,也無法超越個人經驗進行合乎情感的虛構和想象;其緊張是因為散文涉及具體的東西太多,所以散文家在敘述或表達時,經常有受人暗中監視的感覺,唯恐自己一不小心走樣,或被別人看穿。
如此這般,散文家即使走再遠的路,看見再多的人和事,最終都在回歸。散文家的心靈世界,往往在最后變得比最初還小。比如操持散文寫作變得老道深厚者,并不因自己已經看清世界而心動,反之卻寧愿在自己的心靈世界尋找確切的存在。他們在老年寫下的那些老道辛辣、干凈利落的文字雷打不動,歷經時間也不失生機。所以,與詩人和小說家相比,散文家的心靈裝下的并不是我的宇宙和我的世界,而是世界中的我。
歲月評論:你認為一位散文作者進行知識量積累重要嗎?你寫散文時候的心境是怎樣的?
答:散文至今沒有形成自己的理論體系,更沒有章法。散文幾乎摒除了所有的規律和模式,是零公里長跑,是一個寫作者的家底。不論是小說家還是詩人,都應該寫一寫散文,借此可以驗證自己在虛構和抒情之外的功夫。散文沒有明顯的體裁,從容的散文寫作者一定是涉獵廣泛、心納百科的有學識之人。因散文所屬范圍很廣,涉及面很大,所以,便注定散文家和散文作品都存在著很大的偶然性,也就是說,好散文乃至偉大散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上帝贈送給作家的糖果。
因為散文容量一般都很有限,篇幅一般都比較短,所以散文給寫作者提供的施展拳腳的舞臺很有限,不可能讓他們將一件事拉長放大,無限度地延伸下去。散文的篇幅較短,寫作者往往在短時間內可將其完成,因此,散文寫作者便一直在忍受頻繁的“開始”和頻繁的“結束”的折磨。在開始時,因為面對的是陌生的東西,所以要努力消除臨界的緊張感;在結束時,因為在表達的過程中已體驗到稍縱即逝的短暫之痛,所以在結尾時猶如被拋棄,有一種失落感。
歲月評論:你認為散文里的“詩性”是怎樣的狀態?散文與其他藝術門類的關系是怎樣的?
答:“身穿長工衣,懷揣地主心。”好散文家從一開始便對散文抱有野心,會將詩歌和小說等諸多因素揉入散文寫作中,通過對精神自由的追求,讓散文呈現出詩性表達。這里所說的詩性表達,并非通常所見的對抒情和審美形式的運用,而是散文寫作者近乎于鳳凰涅槃的自我提升,因為相對于散文寫作者而言,詩性表達是使現實生活上升為藝術的最有力的方可。于是,從更寬泛的層面上說,任何藝術的最高表達都是詩性的,它可以讓寫作者在詩性表達中得以解脫和超越。好散文往往都是極其成功地跨越了行式,在拓寬散文邊界的同時,汲取了其他藝術門類的精華,讓自身呈現出了異質光彩。這種現象雖然看似隨意,而且還有意識在打破,但從更高意義上來說,則在更虔誠地捍衛著散文隨意而獨特的品質。
歲月評論:你認識的“生活”在什么地方?大眾散文和精英散文之間的區別在哪里?endprint
答:生活,對于一切藝術門類都是重要的,但是生活絕不是我們肉眼看到的現象和過程,許多時候她隱藏在我們的心靈深處。生活相對于散文而言,實際上是一個很大的誤區。很多人都篤信藝術來源于生活這一說法,所以便注重生活表達,時間長了,散文便被現實言說和真實敘述所占有,其結構深陷于事物原生態,其本質越來越缺少詩性。但散文天生有寬容和隨和的好脾氣,對所有人都愿意接納,都愿意任其操持,甚至被蹂躪。
中國是真正的散文大國,無論怎樣的報刊書籍,里面的散文隨處可見,乃至人們在現實生活中使用的文字方式,皆為散文。在運用文字方面,由于散文具有古老表達作用和無可替代的實用性,所以人們都會在生活中自覺運用散文形式,把想說的話用最直接最簡單的散文方式說出來。中國人但凡會寫漢字者,都會寫不同程度的散文。從小學生寫作文,實際上就已經開始寫散文了。按中國古代散文的標準衡量,現實生活中的散文隨處可見。時至今日,散文的現實作用不容忽視。散文家經常處于尷尬的境地中,不斷地遭受嘲諷,被其他體裁的寫作者瞧不起。散文不具備小說那樣的敘述規模和框架結構,也不具備詩歌語言的縝密力度和抒情意味。所以,人們通常認為散文很容易操作,而且還似乎不需要什么技術,一天二十四小時,看到的、想到的、感悟到的,或偶爾在腦子里產生出的想法,從別人那里聽來的事情,都可以寫成散文。于是,散文變成了一種大眾化文體,處處可見大批量的散文。由于這樣的散文太多,好散文和好散文家便無可避免地被淹沒和誤解。
歲月評論:最后問你一個問題,散文可以虛構嗎?如果可以虛構的話,虛構的前提是什么,怎樣才能避免出現淺薄的虛構?
答:只要關注中國散文文體的人,都會發現這樣一個現象:散文能否虛構,一直是一個爭論不休的話題。從歷史角度而言,中國的文字因寫實而生,也就是說,中國的文字在最早是不虛構的。發展到今天,小說的虛構堂而皇之,大行其道,而散文卻仍然面臨著能否虛構的嚴峻問題,由此可見,散文時至今日仍然是一種古老的文體。關于散文能否虛構,持不能虛構意見者,往往高舉道德大旗,聲稱如若虛構,便是人品和道德問題,如果一字不實,便大逆不道,他們會用“虛假、篡改、編造和不誠實”的棍子把虛構者打死。在他們看來,散文無外乎就是寫人寫事,所以必須真實,切不可無中生有,甚至要經得起對號入座,做好挖地三尺也有來龍去脈的準備。如此這般,關于散文能否虛構的討論,便偏移向人品和道德的審判,散文到底能否虛構,到底是否屬于藝術探索,便在“做文先做人”的大旗面前被忽略。
也有持散文可以虛構者,這時候卻因為持不能虛構意見者高舉關乎人的道德和品質大旗,恐懼自己被劃入另類,以至于連最起碼的寫作底線也被懷疑,并進而被全部否定,所以便不得不三緘其口,將自己關于散文可以虛構的那一套理論咽下肚去。也許回到寫作,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散文可否虛構,如果是在藝術需要與否的前提下,就不是簡單的可否虛構的問題了。持散文能虛構意見者,反對通過簡單的虛構嘩眾取寵,通過精神冒險滿足心靈缺失的虛構。在他們看來,散文虛構與否,是一個寫作者藝術高蹈的秘密和快樂,在很多時候,實際上已經沒有必要去爭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