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三十春，傲然出風塵

◎安意如

東山三十春，傲然出風塵

◎安意如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很想去看那夕陽余暉下的烏衣巷，朱雀橋邊的野草花，站在那里想一想曾經煊赫一時的王謝世家，思慕一個南國的絕品男子—謝安。

不只是東晉，在整個魏晉南朝及其后的1700年中，他的風儀落入時人眼中、后人筆下，又載入史冊中，如天空高懸的北極星，光芒閃現，萬世不墮。

他一生恰似春日花開，明光曉映。著眼處，處處是風流，使人無從說起。品性高潔，叫旁人都身不由己做了路人，遠處看花看風景，天地雖好，明白不會屬于一個人，終是不能折得一枝回去，要放下怨心，留得春色獨自開。連李白，那樣絕頂風流，絕世狂放的男子，攜名妓上東山時，在謝安的荒墳前仍忍不住自慚形穢，淚落如雨。

謝安真正的人生，是由東山開始的。而后來手握大權的他，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無心爭權的淡泊之志，還建了座“東山墅”做暗示。東山歸隱，東山再起，歸葬東山。

這座山后來被稱為“謝安山”。在唐朝，這座山幾乎成了所有詩人尋夢之旅的起點。而謝安在山水之間漸漸升騰成了精神圖騰，遙遙掌控著他身后的時代。

關于謝安的爭論一直不息，有人說他是有心仕途的，一開始的棄官歸隱是官職太小，無法施展他遠大的抱負，不如棄之，走出烏衣巷到東山去韜光養晦，伺機再出。別人隱居是清茶淡飯閉門謝客，謝安則反其道而行，與當時的天下名士交游，這樣以進為退的手段，他一生都運用得極妥當。彩袖殷勤捧玉鐘，文人雅士談笑潑墨，那個時代的文化氣息伴隨著女子翻飛的長袖，楊柳般舞動的腰肢，像煙云一樣從東山上飄散開來。

隱居東山的謝安不是倨傲，而是在守望，于煙花叢中冷眼旁觀天下大勢，知道什么時候該過自己的生活，什么時候又得站出來。夫人問他為什么不做官。他說，會有那么一天，這是免不了的。果然不能免，終此一生，他都是個對自己、對世事有著清晰判斷的人，從未失誤過。

如果沒有弟弟謝萬的領兵失敗，謝氏家族急需人出來主持大局，想來謝安是不會出山的，他隱居東山20年，40歲才出山，不要說在壽命偏短的古代，即使是在今朝，40歲出仕也夠晚了。而他也必須從林泉之間回到塵世來，卸下偶像光環，面對大眾對他的懷疑和指責。

謝安忍住了，不卑不亢，態度從容。或許他根本就不是忍，而是淡然接受，他的一生都是從容的。無論是敵國將領率百萬之師投鞭斷流之時，還是權臣欲篡位，將刀斧手埋伏在帳后時，他都冷靜以對，從容到令人驚怔的地步。

謝安一生最為人知的事是淝水之戰—阻止了苻堅投鞭斷流，一舉吞沒東晉的野心。

苻堅就像北方的雄獅長夜醒來，覺得腹中饑餓，他環顧他的疆域，再沒有可以滿足胃口的獵物。于是起身，朝著對岸怒吼，誓要征服那里。

一時間旌旗蔽空，天地失色。東晉王朝從酣甜的長夢中驚醒，像剛從床幃間起身的倦怠男子，面對迫在眉睫的危難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

只有謝安，穩如江山。當年他在東山隱居，攜妓冶游，對名利了然無心。直到皇帝命人上東山懇請，痛陳社稷危艱，國勢式微，亟須良將謀臣匡扶，為了謝氏一族，為了天下蒼生，他才慷慨出手，一招定江山。

淝水一戰，謝安親自任命都督和將帥，而自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一次，就如與友同舟，驚濤駭浪中獨嘯長風一樣，他鎮定自若。不同的是，這次與他同船的是整個東晉王朝。這一戰打得苻堅丟盔棄甲，心膽俱寒，從此苻堅的大秦帝國由盛轉衰。

當雄霸天下的苻堅，遇上了風流儒雅的謝安，靈犀一指，此后千秋萬世他亦洗不去—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兩道恥辱印記。

而當淝水大戰，捷報傳來，謝安正與人對弈，獲報后面色如常，別人問起，他淡然曰：孩子們把秦軍打敗了，而后對弈至局終。他的風儀讓人崇拜得五體投地。

但是謝安，是真性情的謝安。客人告辭后，他返回內室，高興得手舞足蹈，連木屐的齒斷了也不知。這樣的謝安，千年以后透過文字，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率真。想來當時他是不適宜在人前顯出太高興的樣子，以免舉國虛驕，影響軍心。

謝安的詩文不多，最著名的兩首是參加蘭亭集會時所作。永和九年的三月三，會稽郡山陰之蘭亭，群賢并至，曲水流觴，飲酒賦詩。

謝安罰酒兩次，賦詩兩首，其一：相與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云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其二：伊昔先子，有懷春游，契茲言執，寄傲林丘，森森連嶺，茫茫原疇，逈霄垂霧，凝泉散流。

謝安的詩語近玄言，與他的廣袤心胸、濟世之才比不算什么。詩文于他不過像眾多錦衣里的一件，不是特別惹眼，然而任何時候穿出去，都不會失了身份。

對人對事，謝安一直講究“順應”，該他得到的時候，他就得到，該他犧牲的時候，他就犧牲，總是一種順應的態度。終其一生，不管在什么樣的困境下，沒聽過他一句抱怨的話。所以，山水和官場是一樣的。他把自己和外界的關系理順了，不讓任何事任何沖突顯得特別尖銳，讓外界的事情得到合理的安排，自己也能快樂。說起來很簡單，但對一個人來說，一生都能把握好是何其難呢！這種人生境界，除了謝安，很少有人達到，怪不得清高倨傲的王安石在走訪了謝安遺跡后，也要沾沾自喜地說，我名君字偶相同（謝安字安石）。

謝安的心態，侄女謝道韞最了解。謝安去世之后，有人問謝道韞：“當年謝太傅高臥東山，沒有想做官的意思，后來為什么又出山了呢？”謝道韞答：“對亡叔來說，出山和不出山，又有什么差別呢？”這位詠絮才女果然不負叔叔一直以來對她的欣賞，閑談之間，道破玄機。

謝安不是個誓要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人。他甚至不在意是否名垂青史，因為無心，所以沒有太強的欲望去激進，他能夠調節自己去順應，將一切都做到無懈可擊。

歸隱和出山對他而言沒有實質的區別，他是遨游天地間的清淡散人，遇到好事壞事，好人壞人，亦沒有分別，他當流連山水，有時險峻，有時娟秀。輕舟飄過，山水自是山水，他仍是他。

別人心思惴惴，濟世安民，于他卻不過是恰逢其會，游戲人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