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祖希
撲朔迷離話“薊門”
文 朱祖希
歷史誤會了好幾百年,或者說撲朔迷離的薊門,終于被清乾隆的御筆題字:薊門煙樹碑釘在了元大都城肅清門一帶的土城上。現如今,它也已是北京一處名副其實的風景名勝地了。

薊門,恐怕是史籍中有關北京的門的最早記載了。
薊,是北京最早的名稱,也是北京城的肇始之地。因此,“薊門”無疑是北京最早的門了。但是,隨著歷史的演進,“薊門”的功能,它所涵蓋的文化內容,乃至其所在的地理位置,都一直讓人感到撲朔迷離。
遠在3000多年前,周武王伐紂滅商之后,先后在今北京地區分封了“薊”和“燕”。其時,“薊”在北,“燕”在南。“薊”的核心范圍在今永定河以北的廣大地區,其都城即是“薊城”。周武王為鞏固其在北方的統治,以之作為宗周的屏藩,即褒封了一些“先圣王”的后裔。《史記·周本紀》稱:“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農氏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祀。”這“帝堯之后于薊”便是“薊國”。而“燕國”的分封,則是成王時的事情,較之褒封薊國約晚9年左右(《史記》記有“封召公于燕”)。“燕”的統治范圍主要在今永定河以南,其都城即“燕”。現已證明,它的具體位置即在今房山琉璃河董家林。其后,“燕”的勢力強于“薊”。大約在春秋后期(公元前630年前后),并吞了“薊”,而且把都城也從“燕”遷到了“薊”。《史記·周本紀》又記有“燕、薊二國因燕山、薊丘為名,其地足自之國。薊微燕盛,乃并薊居之,薊名遂絕焉。”由此,也開啟了“燕襄王以河為境,以‘薊’為國的時代。”“河”自然指的是黃河。這就是說,當時燕的南部邊界,已遠達黃河之濱;“薊”即薊城,是它的國都。

燕京八景之薊門煙樹
已故歷史地理學家、北京大學教授侯仁之先生于20世紀50年代考察了北京地區早期城市的歷史地理問題,并對北京城址的確立、城市的起源等問題進行研究,著重分析了古代薊城的地理特征。他認為,薊城是依傍著薊丘和蓮花河水系的滋養成長起來的,并確定古薊城的位置即在今廣安門內外一帶。現已得知,在東周時薊城就已成為燕國的都城了,到了春秋戰國時期,薊城已堪與趙國的邯鄲、齊國的臨淄、楚國的宛(今河南南陽)和洛陽等齊名了。漢《鹽鐵論》說:“燕之涿、薊,富冠海內,為天下名都。”《史記·貨殖列傳》則說得更明確:“夫燕亦勃、碣之間一都會也。”而且有“魚、鹽、棗、栗之饒”。公元前226年,秦國大將王翦率軍攻下薊城,燕王喜遷都遼東郡。四年之后,秦又派王賁領兵攻下遼東郡,俘獲燕王,滅了燕國。公元前221年,秦始皇又滅了齊國,統一了中國。
在大一統的封建國家中,薊城不僅是我國北方的貿易中心,而且是北方的軍事、經濟重鎮。為了加強與中央的聯系,秦始皇把馳道也修到了這里。漢高祖時把與他同日生、最親信的盧綰封為燕王,治所在薊城。后來漢武帝又立兒子旦為燕王。劉旦在薊城建光明殿、萬載宮等。
到了隋朝,薊城成為涿州的治所,唐初又改涿郡為幽州。由于薊城地處北方,又是門戶要沖,在文人雅士的筆下就往往把它泛指為“薊門”
唐大歷年間,被人譽為“長于邊塞詠古絕句”的著名詩人李益,生前在客游燕趙期間,曾有題為《秦城》的七絕一首。他吟唱道:“惆悵秦城送獨歸,薊門煙樹遠依依。秋空莫射南來雁,縱遣乘風更北飛。”詩人遙望古薊門,一派蔚然林樹,煙靄輕浮,而別緒離情益增惆悵……邊塞詩人高適的《薊門行》,一開始就來了一句“薊門逢故老,獨立思氛氳”,在《自薊北歸》中又吟詠道:“驅馬薊門北,北風邊馬哀。”趙郡人李希仲,則有《奉使薊門》之作,其詩云:“一身救邊速,烽火連薊門。”還是在唐代,幽州城中有一個“薊門館”,乃是專門接待高級賓客的館舍。以“薊門”作館舍的名稱,大約也是以薊城乃北方門戶要沖取義。
契丹族建遼,并利用唐幽州舊城建為南京。金滅遼,并擴南京為中都城。在中都城中還真有一個地方叫“薊門”的。
但是,到了明代“薊門”之所指,已是“國門”的代名詞了。
明代抗倭名將戚繼光曾于隆慶二年(1568年)出任薊鎮總兵。此前,即從明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至隆慶初,共17年間,薊鎮曾十易大將,局勢卻未有任何好轉。而自戚繼光任總兵之后,竟奇跡般地發生了變化。史書稱他“在鎮十六年,邊備修飭,薊門宴然”。說明由于戚繼光所擁有的軍事才能和堅毅果敢、雷厲風行的作風,加之苦心經營,終于使“薊門軍容,遂為諸邊之冠”。而且,“繼之者踵其法,數十年得無事”。正因于此,國門得以安然無虞。

元大都城平面圖
12世紀初,崛起于東北松江流域的一支號稱“女真”的少數民族,日益強盛起來。他們在完顏部酋長阿骨打的率領下,推翻了遼朝的統治,建立起了國號金的政權。金天德五年(1153年)海陵王完顏亮正式遷都至燕京,并擴建南京城改名中都。
相傳,早在11世紀北宋的后期,藝文界曾出現了所謂的“瀟湘八景”。受此影響,在各地的方志中也每有“八景”、“十景”的名詞出現。金章宗完顏于明昌年間(1190-1196年)邀集文人學士游歷中都城。嗣后,又遴選了“燕京八景”,并見諸于《金明昌遺事》之中,即“居庸疊翠”、“玉泉垂虹”、“太液秋風”、“瓊島春陰”、“薊門飛雨”、“西山積雪”、“盧溝曉月”和“金臺夕照”。
這“燕京八景-薊門飛雪”的“薊門”又是指的什么呢?
原來,早在金世宗完顏雍時就已有關于“薊門”的記載了。《金史·世宗紀》載:“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三月,以元妃李氏之表,致祭興德宮。過市肆不聞樂聲,謂宰臣曰:‘豈以妃故禁之耶?細民日作而食,若禁之,是廢其生計也。’其勿禁!朕前將詣興德宮,有司請由薊門,朕恐妨市民生業,特從他道。顧見街衢門肆或有毀撤,障以簾箔,何為爾也?自今勿復撤毀。”
這里是說世宗的李妃死后,移殯興德宮。而世宗幸興德宮,本應途“薊門”,但是因為這里的“街衢門肆”眾多,為不致妨礙“市民生業”,特改作他道。
《析津志輯佚》載:“薊門,在古燕城中,今大悲閣南行約一里,基枕其街,蓋古跡爾。墮廢久矣。”《元一統志》也說:“薊丘,在舊城(指金中都都城)西北隅舊薊門,有樓有館,見唐人詠詩,今并廢,西門猶存二土阜。”這“二土阜”就是到了明朝也還有文人墨客在吟詠。明《游長春宮遺址詩》序中,描寫詩人登長春宮遺址土阜(今白云觀西)南望,見“其南則曠然原陸,而薊門高丘之間,荒合遺沼之可見者,皆昔遼金所嘗經營其間也”。經復原,這個“薊門”應在中都城北西門彰義門內大街與北西門會城門內大街的交會處,即今廣安門外甘石橋迤東不遠處。
明永樂帝拜為“太子少師”的姚廣孝曾作過一首《薊門詩》:“云樹依依接遠丘,時看飛雨灑征裘;不知銅馬坊何在?惟有桑干水自流。”李東陽也有《薊門作》:“薊門城外訪遺蹤,樹色煙光遠更重;飛雨時過青未了,落花殘處綠還濃;路迷南郭將三里,望斷西樹有數峰;坐久不知遲日暮,隔溪僧寺午時鐘。”這里所說“銅馬坊”在哪里?
這里顯露出了古代某些文人墨客為了附庸風雅,又不肯下苦工夫去求實考證的弊端,人云亦云,以訛傳訛。甚至連清代的乾隆皇帝也沒能“超凡脫俗”,居然也被蒙了。
乾隆帝一生好古,在其尋訪古跡中,竟亦將元大都城區西北門肅清門遺址及其迤北的一段土城墻稱之為“薊門”,并御筆題為“薊門煙樹”碑,于乾隆十六年(1751年)立于此。他還在碑的背面題《薊門煙樹》詩一首:“蒼茫樹色望中浮,十里輕陰接薊邱。垂柳依依村舍隱,新苗漠漠水田稠。青蔥四合鶯留語,空翠連天雁遠游。南望帝京佳氣繞,五云飛護鳳凰樓。”
既然乾隆皇帝都這么定了,后人也就將錯就錯,把它附會到了“燕京八景”之中,成為古都北京的一道風景了。當然,人們亦可以此作“芳樹重重擁薊門,蒼茫煙翠滿郊原”的懷古之情。不是嗎?一位居住在大鐘寺附近,而且也頗有點知名度的作家這樣寫道:“當我知道‘薊門煙樹’也是我的近鄰時,我就興沖沖地念著唐初祖詠的詩‘燕臺一去客心驚,笳鼓喧喧漢將營;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沙場烽火侵胡月,海畔云山擁薊城;少小雖非投筆吏,論功還欲請長纓’。大踏步地朝它走去。那種神氣,好像亦真要去請什么長纓似的。”
歷史誤會了好幾百年,或者說撲朔迷離的薊門,終于被清乾隆的御筆題字:薊門煙樹碑釘在了元大都城肅清門一帶的土城上。現如今,它也已是北京一處名副其實的風景名勝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