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懷岸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作曲家的樂譜曾得到過像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的“禮遇”:它是由一架運輸機從古比雪夫軍用機場飛越數千公里,穿過敵人密集的炮火,送到被德軍包圍的列寧格勒的。當時執行飛行任務的利特維諾夫上尉從上級手里接過厚厚的4大本黑色的冊子,并被千叮萬囑保證完成任務時,還以為是最高統帥部的作戰計劃。
《第七交響曲》是譽為俄羅斯天才音樂家的肖斯塔科維奇的一部音樂巨著。作曲家從戰爭初期就投入了創作,而且其中絕大部分篇章就是在德軍狂轟濫炸列寧格勒這座涅瓦河上的名城時,他白天拿起武器巡邏,晚上用鵝毛筆在音樂學院的一間小房子里創作的。在他的作曲草稿上,經常會出現兩個字母“BT”。這是“防空警報”一詞的縮寫。肖斯塔科維奇在創作這部大型交響曲時曾接受過當地電臺的采訪,他說:“我是想告訴所有的列寧格勒人:我們的城市一切正常,我們都在自己的崗位上……”那時德國法西斯軍隊已經包圍這座是他家鄉的城市好幾個月了。
政府為了保護這位天才音樂家,要求肖斯塔科維奇離開列寧格勒。據說這是斯大林的命令。肖斯塔科維奇只好帶著他的未完成的作曲稿離開了列寧格勒。但是他的心卻沒有離開列寧格勒,在后方他完成了《第七交響曲》,并在題記上寫下了“獻給不屈的列寧格勒和他英勇的市民”。因此,這部交響曲又被人們稱為列寧格勒的音樂。
1942年春天,被德軍長時間圍困,在死亡和饑餓線上掙扎的列寧格勒人突然聽到擴音器里傳來了電臺播放由國家大劇院交響樂團演奏的《第七交響曲》。人們紛紛拖著孱弱的身體聚集在擴音器下,朝肖斯塔科維奇致敬。列寧格勒電臺交響樂團的指揮卡爾·埃利阿斯貝格當時因為饑餓和疾病,正躺在被改為醫院的阿斯托利亞旅館的病榻上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當他一聽到《第七交響曲》的旋律,立即從病榻上一躍而起,匆匆地趕往郵局。他給肖斯塔科維奇發了一封電報,請他將樂譜寄過來。他說:“列寧格勒不能沒有音樂,哪怕是現在。”
當4冊樂譜穿過敵人的封鎖放在了埃利阿斯貝格的桌上時,指揮撫摸著樂譜,在最初的激動和興奮之后卻又犯愁了。演奏《第七交響曲》需要80名樂手,而他的交響樂團本來就人手不多,又有27名樂手已經犧牲在戰場上了,剩下來的也大都跟他一樣營養不良或者疾病纏身,連拿樂器的力氣也沒有了。埃利阿斯貝格只好向政府求助,通過電臺向全城發出通知,要求所有活著的樂手前去登記,但總共才有28人前來報到。這些人里只有一個人是自己走來的,其余的人都是被人攙扶著趕來的。其中一個長笛手是讓雪橇拉來的,因為他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實在湊不夠人數,前方指揮部聽說是演奏列寧格勒音樂,大開綠燈,特地從前線調出一批參戰樂手。機槍手奧拉寧鮑姆從哨所里趕來了,因為他原來是一名長號手;防空團送來了圓號手;單簧管手是托斯諾戰役戰斗英雄,從醫院里溜出來的。他們的調令中一律寫著:“為演奏《第七交響曲》,特派你出差,必須接受電臺領導指揮。”
最讓埃利阿斯貝格感動的是,當他找到鼓手艾達羅夫時,后者因為重傷已經生命垂危。當他一聽到是演奏《第七交響曲》,雙眼立即迸出了光芒。
世界音樂史上絕無僅有的老弱病殘者的演奏就從這里開始了。80名身體都極其虛弱的樂手開始了排練。大家雖然不是傷就是病,但是都有一個信念:演出一定要成功。他們心里清楚,他們是在演奏列寧格勒音樂。列寧格勒需要音樂,需要信念和勇氣。
經過幾個月的排練,在指揮埃利阿斯貝格和樂手們的感覺里就像是熬過寒冷漫長的冬季一樣,《第七交響曲》終于在1942年8月9日公演了。這一天無疑是列寧格勒一個盛大的節日。希特勒作戰地圖上一再要求德軍摧毀而沒被摧毀的音樂廳燈火輝煌,座無虛席,將軍們來了,作家、畫家、學者來了,市民們來了,戰士們也趕來了,音樂廳的外面也站滿了人群,大門口堵得水泄不通。
人們看到臺上的樂手們也是穿得千奇百怪的:有穿西裝的,有穿軍裝的,更有甚者,有的人頭上還纏著繃帶,腿上綁著石膏。所有的人滿臉淚水地屏息等待著開場的鈴聲……
遠方傳來了隆隆的炮聲,那是第14炮兵團的戰士為慶祝演出向敵軍陣地發射了幾十萬發炮彈。在炮聲中,指揮埃利阿斯貝格登上了舞臺。他的身體是如此的消瘦和虛弱,但他的目光卻十分地堅定,充滿了力量。手中的指揮棒在輕輕地顫抖,他是那么地激動。跟他一樣激動的還有鼓手艾達羅夫,他的鼓槌也在顫抖。所有的樂手們的手都在顫抖……
這場空前絕后的演出總共持續了80分鐘。埃利阿斯貝格一直認為這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80分鐘,他說:“簡直是一個奇跡,大家都堅持到了最后。鼓手艾達羅夫也敲出了他一生中最響亮的樂章。”艾達羅夫是在敲完最后一個音符后,鼓槌才從他虛弱無力的手中滑落下去的。他犧牲在自己的崗位上了。
許多年后,鋼琴伴奏家阿爾金回憶這次演出時說:“當時我們也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參與了如此重大的歷史事件,我們只是被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所吸引。這是我們的音樂,列寧格勒的音樂,它只能在我們的城市里孕育。這部曲子,包含了作曲家畢生的體驗和愛國熱情。在演出時,我們盡力表達對生活的愛,表達戰勝苦難與死亡的自豪。或許,它由其它樂團來演奏一定會更加出色,但誰也無法與我們相比,因為這是我們的音樂,是我們的經歷,浸透著鮮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