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音零落，不忍獨聽高山流水

◎清韻荷香

知音零落，不忍獨聽高山流水

◎清韻荷香

夜色重，朗月濃，熏風輕捻著幾闋《高山流水》的調子，掛在窗檐，聲清如鈴，曲婉如盈。在大唐的煌煌歲月里，聞弦歌而知雅意。“知音”不過兩字，卻在時光的煙塵里輕輕蔓延，溫暖了一個又一個多情華年。

那年，春意闌珊，香軟花事盡，孟郊卻無力惜春。人說三十而立，如今他年逾四十，還是功名未就。念及家中老母，心下甚是感傷，好不容易有了赴京趕考的資格，原指望能光耀門楣，偏舉士不成，孑然一人在長安的繁華里徘徊。忽一小童迎上來，躬身作揖道：“可是孟東野先生？我家韓公在天香酒樓置薄酒一杯恭候先生。”

孟郊素不喜與人交往，本欲拒絕，但見小童衣衫整齊，談吐溫文有禮，且心下苦悶，不如借他人一樽酒消愁。

孟郊隨小童前往，才入店門，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翩翩少年已恭候在側，劍眉星目，讓人見之忘俗。少年拱手道：“足下可是東野兄？在下河陽韓愈，前日聞東野兄詩文，甚是敬佩，欲與君相交，方才見東野兄行過，便遣小童請來一聚，冒昧之處還望東野兄見諒。”

這俊逸少年便是韓愈。孟郊對其略有所聞，也是科舉落第的士子，心下增了幾分同病相憐之感。于是落座，對飲，相談甚歡。兩人相見恨晚，把盞對月，將一段高山流水的故事種在初夏的月下長安。

人間的相遇有多少種，人生的相知就有多難求。韓愈生性豁達，初見孟郊時已為其傾心，世人都說東野性孤僻，韓愈卻獨獨欣賞那份異乎流俗的珍貴。萬事因緣而來，流年筆墨暗轉，注定他們瑤琴托付的心事，有了一個山高水長的開始。

別時容易見時難，誰的人生沒有離散。貞元十四年，夏日初長，韓愈留守汴州，孟郊則起而南行。相聚從來奢侈，想當年李白杜甫如此契合，也只能詩歌酬唱，把溫暖的牽掛硯墨輕書，遙寄給遠方的知己。韓愈送孟郊南下，面臨的何嘗不是傷痛的分離？

昔年因讀李白杜甫詩，長恨二人不相從。

吾與東野生并世，如何復躡二子蹤。

東野不得官，白首夸龍鐘。

韓子稍奸黠，自慚青蒿倚長松。

低頭拜東野，原得終始如駏蛩。

東野不回頭，有如寸筳撞巨鐘。

我愿身為云，東野變為龍。

四方上下逐東野，雖有離別無由逢。

—唐·韓愈《醉留東野》

有多少心情還沒有訴盡，有多少離愁把肝腸揉碎。韓愈擎杯對故友，愿化青云一朵，東野為蛟龍一條，龍行云海，相依相隨，縱使離別亦有期，揮不斷的是依依不舍，飲不盡的是明日天涯。只盼來日再見，穿過流年的風煙，那相知的心繾綣不諼。

孟郊一步三顧，漸行漸遠。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月下縹緲的孤鴻，萬里之外的離人，何以定交契，高山之石表寸心。念君子之風，如何不暗自滴淚？東野的心中，花落如雨，草歇如枯。

生命的安排從來不可以掌握。孟郊50歲時才被選為溧陽縣尉。韓愈為好友深感不平。而孟郊越來越沉迷作詩，不得句子不出門。出游溧陽的山林水涘，他也時刻惦記著斟酌詩句。溪邊風兒輕吹，芳菲生發，花落天涯，無不留下他徘徊賦詩的身影，卻也因此耽誤了曹務，旁人指責他懈怠公務，被罰一半俸祿。原就清苦的孟郊，生活更加潦倒。

又是一年春盡處，韓愈寄居友人家中。東風暖，心卻悵然。眸子里的思念穿過軒窗，卻穿不透時光。欲言之，無人懂，欲唱之，無人和，欲賞春，無人伴。一任春去飄零，光陰逝去難覓，韓愈心內的孤寂只有一人能懂。他疾步案前，鋪紙硯墨，修書一封寄與孟郊。

彼時，孟郊正在溧陽任職。鴻雁送錦書，東野放下手上作了一半的詩文，急急展信，那蒼勁的筆法力透紙背，除了韓愈還能有誰？

“與足下別久矣，以吾心之思足下，知足下懸懸于吾也。”才讀三兩句，思念早已溢滿心頭。韓愈稱譽孟郊才高氣清，自己也不愿隨從俗流，但求游樂江湖，與孟郊同歸山林。孟郊捧著書信，一時間老淚縱橫。人生匆匆過半，原以為自己因詩而來，為詩而生，此生碌碌無為，卻不想還有韓愈這個知己無時無刻牽念著。而彼時的韓愈已名滿天下，門生眾多，卻依然堅守著這份友情。得友如此，夫復何求！

在韓愈的提攜下，孟郊任河南府尹協律郎，定居洛陽。仕途不順的愁悶稍稍得到緩解。原奢望否極泰來，不料更沉重的痛苦接踵而至。三個幼子短短數日內相繼夭折。他痛不欲生，徒勞伸手，卻抓不住那飄然離去的靈魂。

茫茫紅塵中，一顆心要有多堅強，才可以經受一再的折磨。一身寒衣，敵不過秋來寒意，孟郊泣不成聲，一抔黃土，如何盛得住他白頭送黑發的哀傷。他恨自己無才補天裂，他恨老天奪老妻弱子，剩他一人空對塵世滄桑。

身在長安的韓愈聽聞消息，深感孟郊失子之悲。夜不能寐，月下嘆惋，他恨命運不公，給了東野絕世的才華，卻不給他一段安定的流年。韓愈寫了一封又一封書信，賦了一首又一首辭章，著人快馬加鞭送給遠在洛陽的東野，只為溫暖他無助的眼神。

聚散離合，是否早已被畫在了每個人的命盤？君問歸期日，再無相見時。孟郊暴病而亡，那么突然，剎那間陰陽兩隔。孟郊就這樣離去，像他詩里說的那樣“書去魂亦去，兀然空一身”，來不及留下只字片語，甚至沒有留下置買棺木的銀兩。韓愈驚聞噩耗，悲慟不已，湊了數百貫為東野祭奠。

紅塵阡陌，知交零落，韓愈頓覺孤清冷寂，日月山河都換了風景。曾經各以事牽而不得日日相見，如今無常歲月斬斷了所有聯系，甚至不能修書一封，再說幾句體己話，問足下可知吾心是悲是喜。

煙雨清明，是誰擎著濁酒一杯，等一場燕歸花謝的輪回。有一段故事流傳千年，感動了歲月，溫柔了生命。有一種承諾在唐詩里根植，韓公為云，東野成龍，雖有離別無由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