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卻憶
榮華寂,英雄血凝碧
◎蕭卻憶

圖/飛 霜
月華升起,冷冽的光芒映照著四周,染了一室白霜。平日總是繁華熱鬧的鄴城,今日無端沉寂,四下無聲,仿佛在等待著什么。高長恭端坐長幾前,幾上別無他物,唯有一只玉杯。
玉色溫潤,酒光瀲滟,泛著奇異又攝人心魄的光。黃昏時,皇帝從宮中派來使者,賜給他這杯酒。
沒有口諭,只有一杯酒,他的意思已不言而喻。蘭陵美酒郁金香,高長恭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走向結局。
或許,在斛律光被滿門抄斬時,他就該料到會有今日。大業未成,內憂外患,昏庸荒唐的皇帝竟已開始誅殺功臣,這北齊離覆滅也不遠了。
他苦笑,俊美的側臉隱在暗影中,昔日顛倒眾生的容顏此時已失去光華。月色冷冷,窗外似乎有人在低低唱著一首哀歌,他的思緒隨之起起伏伏,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是北齊文襄帝高澄的第四子,生母出身卑微,連帶著他都不被父皇喜歡。宮苑深深,他終日謹小慎微,然而天家皇子的驕傲卻讓他不肯服輸,自幼刻苦勤學,風霜雨雪,從未懈怠。
許是天資過人,少年時他的才名便傳遍北齊。整頓學術,閱覽文章,譜曲記史,治理地方,他的才華深得皇帝之心,更因為精通兵術而官至直散騎侍郎。
卑微的生母雖沒有給他高貴的地位,卻帶給他一副舉世無雙的容貌。面如冠玉,顧盼流芳,他打馬從街上走過,便走進了無數春閨的夢中。但又有誰知這副俊美的容顏也曾給他帶來無限苦惱。
兩軍對陣,氣勢為先,敵人見到他柔美的相貌,常常嗤笑不已,他索性為自己打造了一副猙獰的面具,戴之上陣,以震敵人。后來這副面具成了他的標志,一見“大面”到,便知長恭來。
他還記得那場讓他一戰成名的邙山之役。
那年,北周出兵圍困洛陽,他率兵解圍。一路凄風苦雨,傷亡慘烈,同行的官員懼怕北周強兵,未到城下便逡巡不前,唯有他孤身一騎,只帶五百兵士沖入敵軍,直殺至城下,圍困頓解。戰場上燃燒著烈火,風沙中拋灑了熱血,長風凜冽鼓動他的戰袍,他挺直的脊背在血與火中卓然而立。
城中沸騰了,將士們高呼著他的名號,打開城門,為他歡歌起舞。那天,歌破云霄,舞動大地,聲傳千里。那激越的鼓聲刻在他心上,在后來的歲月里每每回響,讓他此生無法忘卻。
此時此刻,夜涼沁膚,哀歌縈耳,他仿佛還能聽到那天動人心魄的歌曲。
他懷念那時金戈鐵馬的崢嶸歲月,他還想回到戰場上,為家國天下奮戰,只是那昏君不會再給他機會了。
送來毒酒的使者還在外面等著,等著他飲下這杯酒,查看遺身后回去復命,好讓那昏君繼續飲酒作樂,歌舞升平,做他的無憂天子!
寂夜無聲,高長恭嘆息一聲,越窗而望,入目是屋宇重重,萬戶千家。好一座古都鄴城,這一夜對它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同,明天日色升起,它還會繼續輪轉,而只有他高長恭,從今以后將永遠活在今夜,在這最后一夜。
他不甘心!
所有人都被這太平盛世蒙蔽了雙眼,沒有人睜眼看看,這太平是他一生戎馬換來的!
時局動蕩,戰事頻繁,他屢屢上陣殺敵,因戰功赫赫,曾一路被封為巨鹿、長樂、樂平、高陽等郡的郡公。他身居高位,心憂家國,既是皇族,又是大將,他是這國家真正的中流砥柱。
然而遭昏君猜忌,也恰是因為他的功勞。
那次,如往常一樣,他從戰場大勝而歸。皇帝設宴接風,談及邙山之役,頗為憂慮地問了一句:“沖入敵陣固然勇猛,但倘或有不測,那該如何是好?”
高長恭未思有他,只憑著一心赤城坦然答道:“國事即家事,臣一心為國,不會顧及這些。”
以國為家,才能舍命而護,把國事當成自己的家事,才會傾其所有,但高座上的皇帝并不這么想,反而以為他覬覦皇位,便漸漸猜忌起他來。
疑心一旦萌芽,便會像荒草般毫無節制地瘋長,高長恭很快察覺到了。他自知失言,欲思彌補,便想到毀掉自己的清譽。
定陽之戰,他一改清廉之姿,大肆受賄斂財,眼看清名毀于一旦,謀士長嘆:“皇帝如果忌恨于你,這事豈不是更易成為把柄?”
他長淚泣下,最終聽了謀士的話,假托身染重病,隱退在家,想借此遠離朝政,換得皇帝信任。不久,江淮一帶流寇四起,皇帝欲再次任命他做大將,他推脫不得,思及去年臉上長癰,感慨此時若是能再發出來就好了。
自那時起,他開始有病也拒醫,然而時至今日他才明了,命運還是不會放他一馬。
夜深露重,月光如水冰涼,窗外的哀歌也似乎唱到了結尾,斷斷續續,失去了力氣。
他起身取來別人欠他的千金債券悉數毀掉,人將歸去,何苦還在人間留下恩怨?他一生磊落,即便曾聲名自毀,但孰是孰非,相信世人自有評說。
不知后來的史書上,關于他的將是怎樣的寥寥數語,他的那一頁注定充滿了遺憾,也注定是殘缺的。多少年后,暗夜孤燈之下,是否也會有一個寂寥人,對著他的故事暗自扼腕?
夜未央,而他的流光卻要在此刻戛然而止了,縱然他還記掛著屢遭侵擾的邊關,縱然他還懷著無數恨憾,但終究是沒有機會了。
就這樣吧!
他舉杯,將毒酒一飲而下。他長笑,戴起那曾陪他征戰無數的面具,拍案擊節,最后一次唱起那流轉千年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