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楊+郭思楊
張漢村距離高郵市區有近16公里的路程,這里的村民習慣早眠,一入夜便四野皆靜,借著微弱月光,隱約可以看見不遠處的水田里水稻禾苗和慈姑箭形葉子在夜色中的模糊影像。夜里12時,整個村莊只有一處院落還亮著燈。
一輛藍色卡車占據了這座鄉村院落的大半壁空間,卡車擋板全部卸下,車板上散亂地堆滿了各種零件和工具。幾個頭戴探照燈的年輕人圍著卡車后部一人多高的地面測試平臺,正緊張地進行安裝和調試。測試臺上方用竹竿挑起一盞簡易的白熾燈,飛蛾撲棱著翅膀不斷地撞向明晃晃的燈泡。蚊蟲肆虐涌來,耳邊不時傳來液氧罐自動泄壓時震耳欲聾的巨大轟鳴聲。
在這樣的環境里,年輕人們已經連續高強度工作了9個多小時,滿頭大汗,衣衫盡濕。而這次測試的主角—一臺長約30厘米的銀灰色液體火箭發動機正靜置在測試臺上,在沉沉夜幕中等待著開啟。
這是翎客航天公司關鍵技術升級的第一次測試。胡振宇頭戴印有“翎客”標志的紅色頭盔,在同伴的幫助下用高速運轉的割刀割斷管道,這雙曾在鋼琴黑白鍵上跳躍的雙手現在正靈活地扭轉線路。“我曾經近乎偏執地追求炫技型的練習曲,比如李斯特的《鐘》,老師斷定我一年都不可能彈完,但我硬是3個月就把它彈下來了。”胡振宇笑著對本刊記者回憶起少年時的往事。這個1993年出生的雙魚座男生坦率地承認愛跟自己較勁,而這種特質從他年少起對炸藥的狂熱追逐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詮釋。
從小到大玩炸藥留下的傷痕,在胡振宇的身上不止這一處。穿著中褲的他,左小腿上一大道傷痕分外扎眼。“那是2009年大年三十的晚上,別人正在電視機前看春晚,我卻跑到花園的平臺上做炸藥。剛點燃,我還沒來得及往外跨一步,炸藥就在我身后爆炸了。花園的小平臺直接炸成了碎片,一塊碎片飛起來彈在小腿上,直接把肉打穿了。”當時正是冬天里最冷的時候,里外裹了三層褲子,胡振宇都能感覺到血把褲腳全部浸濕了。
在做項目的過程中,胡振宇拉到了10萬元贊助,而這筆款項卻成為他與論壇部分愛好者相互攻訐的導火索。最終,由于種種分歧和矛盾,胡振宇離開了曾經奮斗過的愛好者團體。雖然不愿重提這段往事,但胡振宇對自己的“被離開”顯然尚未完全釋懷。“科創既教了我很多東西,是我的人生導師,我也為科創做了很多事情。我從未有意抹去其他人的功勞。”他嘆了口氣說,“但有些東西并不是我能控制的。”這件事的負面影響持續彌漫,甚至女友的父親都對他頗有微詞。
2013年12月初,他開始注冊公司。“最開始甚至不知道該去哪里注冊。一大早從廣州坐車來深圳,先找到深圳市工商局,人家說你在哪個區開公司就去哪個區注冊。結果到了區工商局才知道,注冊需要在該區有辦公地址,而我人住在廣州,在深圳既沒有駐地,也沒租房子。”跑了好幾趟,一直沒有找到解決辦法。直到在朋友的指點下,胡振宇了解到在深圳前海新區注冊公司不需要固定場所,才總算摸到了門路。
注冊的過程中,一個小插曲讓胡振宇記憶猶新。“拿到營業執照后,我根本沒有稅務登記的概念。直到要開公司賬戶時,才知道要提前做稅務登記。可一去登記才知道,原來拿到營業執照一個月內沒做稅務登記就屬于非法營業,于是我還沒開張就被莫名其妙罰了300塊。想到大半個月房租就此打了水漂,我當時那個心疼啊!”前前后后跑了將近3個月,才總算把所有手續辦齊。拿到營業執照的那天,胡振宇點了一個20多塊錢的叉燒飯當作慶祝。翎客航天公司的成立,邁出了從愛好到商業化的第一步,而此時的胡振宇還只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光桿司令”。
由于連續長時間超負荷工作,吳曉飛的雙眼眼底泛著紅血絲。這個養條蜈蚣做寵物的年輕人看上去比24歲的實際年齡顯得老成,但說起話來,尤其是笑起來卻略顯靦腆,時不時局促地擺弄著手指。
初中時因父母離異而無心上學的他過早地踏入了社會,16歲便從技校畢業進入上海一家模具廠工作。“那個時候真的很苦,一天下來幾個人要卸一兩噸料,每包25公斤的料完全是靠人力扛下來。回家倒床就睡,起來又去上班。有時候澡也不洗,臟衣服能堆一個星期。”這是工廠辭工率最高的車間,有人斷言以吳曉飛的性格肯定待不過一年。“結果我堅持了3年,而且一年之內漲了5次工資。”此后吳曉飛升職,不再卸料,而是維修模具。
2013年10月,胡振宇第二次來到高郵,并且帶來了幾位中科院的相關專家。“他們看過我的發動機測試后,對我的技術非常認可,當即就讓我去他們的公司上班。”吳曉飛說,這也成為家人改變看法的重要轉折。“其實我之前對自己也沒有底,總覺得學歷這么低的人怎么可能跟國家專門搞科研的人比呢?”但專家的肯定為吳曉飛注入了信心。收到胡振宇合伙開公司的邀約時,他幾乎沒怎么猶豫,就爽快地答應了。
另一位合伙人嚴丞翊的加入就沒有這么順利了。畢業于美國密西根大學航天科學專業的嚴丞翊現在是清華大學航天博士。“有一年暑假,美國來的一個交流生是他們學校火箭隊的總監。我跟他接觸之后,覺得很有意思,就在清華做起了火箭隊和火箭實驗室。”把太空作為畢生夢想的嚴丞翊卻因為香港人的身份無法進入中美航天核心系統工作。
胡振宇最早跟嚴丞翊提入伙時,嚴丞翊并沒有同意。“一開始我跟他說這些,他都直接把我忽視掉了。”胡振宇笑著說,“他可能覺得我這邊的能力不足以支撐他現有的技術,他當時還想過再回美國工作。”而在嚴丞翊看來,博士畢業通常是去科研院所搞研究。“如果要創業,再年輕一點可能比較好吧,干了十年即使失敗了也沒事。”
直到翎客航天在機緣巧合下得到風投平臺的關注,極有可能真正進入融資階段,胡振宇再次跟嚴丞翊提起了入伙的事。“我當時語氣非常嚴肅,我說之前跟你提入伙確實有我沒考慮成熟的地方,但現在這段時間各種資源都在膨脹,可能性越來越大。”胡振宇明顯感覺到嚴丞翊開始動搖了。“他不會像以前那么快地去做出回答,而是考慮再三,跟你提出很多可以實現的可能性。”兩三天后,嚴丞翊終于松口了。
就這樣,三個性格迥異、背景懸殊、遙隔三地的年輕人走到了一起,開始演繹起屬于他們自己的合伙故事。
雖然從做事方式到價值觀,三個人經常是一拍即合,但在合伙開公司的過程中,摩擦和分歧仍是難免。“我們要做一個社區實名登記的申請資料。我想用表格形式,看上去整齊干凈。結果嚴丞翊做成了一條條線的形式,看得我特別別扭。”為此,兩個人竟然從下午吵到了半夜。“讓吳曉飛選,他兩邊都不愿得罪,嘿嘿一笑說,兩個都用好了。”最終,大家還是學會了從不妥協慢慢找到磨合點。胡振宇事后反省:“表面上看,這只是兩人審美取向差異,但實際上也是管理模式的問題。如何從一個什么事都想自己做的人,變成一個可以合理分工、真正運作團隊的人。”
按照三個年輕人的規劃,翎客航天將是國內首家提供探空火箭發射服務的私人企業。目前可以提供火箭探空服務的主要是航天科技(000901,股吧)集團下屬的第四研究院,現有產品是天鷹系列探空火箭,市場單枚售價300萬元。“說實話太貴了,且性能不高,使本來很多想用的人接受不了。”胡振宇認為,目前國內探空火箭的市場現狀是高不成低不就。“用戶群主要來自科研院所和高等院校。有錢的、想做高精尖研究的,你提供的產品技術指標卻達不到他的要求。而對于可以滿足現有技術要求的實驗來說,手上的資金規模又比較少,根本用不起。”
公司目前正在積極融資。“百分之七八十的投資人非常支持我們,但因為之前誰都沒有投過,所以支持的額度可能不會太大。另外百分之二三十的投資人屬于傳統觀念上典型的風投,非常利益化。”胡振宇笑著說,“但我接觸的投資人還是以理想派居多。很多投資人喜歡聽我們講未來的規劃,當聽到十年后計劃發運載火箭,他們的第一反應是,這太贊了吧!”但在務實風格的投資人面前,這招就不大管用了。“有一次我們特意調整了介紹順序,沒有先講目前能做的,而是直接講十年后的計劃。當時對面那位以色列籍老總直接用很夸張地語調反問:‘你們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這是一片龐大而未被開發的處女地。根據美國Space Foundation研究機構的報告成果,2012年全球航天領域相關的市場規模達到了3040億美元。在美國,已經有了商業運載平臺Space X和提供亞軌道旅行產品的維珍航空為代表的多家私營公司。而在中國,翎客航天之前尚無私營航空公司出現。
目前公司已經拉到第一筆商業項目。“如果做得好,以后會有越來越多的機會。”胡振宇說,最壞的打算無非是錢用完了,產品還沒有做到目標指標。“但階段性的產品就可以成為未來的商品。我們的劣勢是剛起步,很多東西都在積累中。相對于已經運作了幾十年、有國家背景的企業來說,我們的技術和資源儲備都不是一兩年內可以超越他們的。”但三個年輕人仍然有信心,“畢竟這是信息發達的二十一世紀,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