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怡
楓香樹是我出生地的村名,因為村子和村子后山上有楓香樹而得名。
其實我沒有必要在這個眨眼就變化的時代用“楓香樹”這樣帶有煽情色彩的名字來寫我的村子或者是我心中的故鄉。
可是楓香樹就是楓香樹,它就是我的村子,并非附庸風雅。很多流年往事都和它連在一起,我不能忘記故鄉老屋旁,田邊小溪旁,山前山后和這種樹有關的故事。
雖然,那些記憶的符號被5.12抹去,換之而來的是我陌生的、嶄新的、讓人欣慰而惆悵的“楓香樹”。
一
也許這本就是屬于我的樹,一直都在我流離顛沛的路上埋下消瘦的時間。
在有一天,在雨后枝葉沉沉的水珠上,映出一個女子止水一樣沉靜的雙眼,發現那眼睛里水陌輕寒,翠色隱約,仔細辨認,原來是那些旅途之外我故鄉的楓香樹——
村子頭那些樹旁邊,一朵朵的野菊花蔓延到山腳,樹身上有褐黃色的蒼苔,一叢一叢,如時間埋下的沉默與清愁。樹上還長了些疙疙瘩瘩的包塊,有人說那是“寄生包”,就是不該長的東西長在了樹上,像極我外婆脖子上的“猴兒包”。
我不知道外婆脖子上為什么會長那么丑陋的一個“猴兒包”?
后來長大了才知道,“猴兒包”即甲狀腺腫大,是碘缺乏和高碘致甲狀腺腫大的一種病,顯然我外婆是屬于碘缺乏至甲狀腺腫大那種。外婆小時候,家里窮,只有吃崖上一種不含碘的硝土熬制的鹽。
外婆說:長了疙瘩的樹都是老樹,一般楓香樹都是不長疙瘩的,這棵楓香樹不曉得有幾百幾千歲了。
二
我已經記不起是什么時候,幾匹馱著沉重口袋的馬匹拴在樹下,口袋里裝的得是玉米或是黃豆豌豆之類的“公糧”,那是“公社”時期,高山上的生產小隊的馬隊。
遠遠地,我就嗅到刺鼻馬尿的騷臭和隨之而來殘陽下莎莎作響的楓葉。這時候,我心里會滋生莫大的興奮和希望。
靜歇了一天一夜的馬隊消失了,外婆拐著小腳,風快地走向楓香樹。
她的快樂和喜悅綻放在她的臉上,我小跑著跟在她身后,奇怪外婆的一雙小腳咋會走得這么快。
昨晚下了一陣小雨,樹下地面被馬蹄踏得一遍泥濘,雨水,馬尿,泥巴和馬糞攪在一起,讓人惡心。
可是外婆很高興,在那片惡心人的地上,外婆看見有很多玉米粒和黃豆粒點綴其間。
外婆拐著小腳,毫不猶豫的踏進泥里,我看見烏黑的泥巴和馬糞淹沒了她黑色的小鞋,從鞋口灌進腳里,她根本沒有在意,利索地把腰上的圍裙扎成個簡易口袋,弓著腰在污泥中揀拾一粒粒灑落的寶貴的糧食。
“外婆,你的鞋!”我大叫著提醒她,她沒有停下的意思。
外婆卻笑著說:“乖乖,要是我顧及我的鞋,等地干了才來撿這些寶貝,哪還有我們撿的份?”
聽外婆這樣一說,6歲的我豁然明白了。
三
外婆是個性情開朗的老太婆。聽人講她年輕的時候是很漂亮的,不亞于從“娘子嶺”上進長安城當了貴妃的楊玉環。要不是她脖子上的“猴兒包”,哪會嫁給我那像武大郎似的外公呢?
記得那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很多人熬不過,餓死了很多,撐不下去的還有人自殺。但是外婆總是樂呵呵的,就沒有見她愁過。路邊的爛菜葉,狗屎,牛屎都是外婆的快樂之源。
有一回她在山坡上挖野菜,挖到到一截野生山藥,高興得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向我夸耀她的“能干”。要知道,那個時候很多樹皮都被人剝來吃光了,能挖到這節野山藥,真是奇跡。
我那時候6歲,由于吃得太少,營養不良,看起只有3歲小孩大。我一哭,外婆總是笑瞇瞇地誆我說:
“乖乖不哭哈,你看天上的月亮,是不是個大饃饃?外婆給乖乖扳一坨下來哈,乖乖吃了就睡哈。”
外婆輕輕地拍著我,搖著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就這樣在外婆的懷里睡去。有時摸著她的“猴兒包”,幻想著要是是個能吃的大包子該多好啊。
四
“乖乖,你看外婆撿了好多的玉米和豆豆!”
楓香樹下的外婆,揚起她的“口袋”,高興地朝我喊著叫,渾身上下都是馬屎尿泥,瘦弱的身體,顯得那么小巧、俏麗,聲音婉轉好似小鳥鳴叫。
我看著外婆就是一個小小姑娘,她的笑甜甜的,她笑我也笑。她的笑,永遠是那么的真實而富有感染力。我內心有種隱秘的喜悅,仿佛我在外婆的笑容里,一個人獨享盛宴。
我牽著外婆的衣角,我們像兩只快樂的小山羊,盼望著馬隊再次來到楓香樹下。
那次,外婆撿了足有一斤多玉米和黃豆,外婆合著野菜,煮得爛爛的,外婆特意給我舀一碗留著,每天在“飯”里加一點點,這樣我吃了有十天。
三年自然災害總算過去了,日子雖然還是清苦挨餓,總不至于餓死人。有一次還意外收到一個遠方親戚的禮物,一刀臘肉。
外婆謝了又謝,感激得淚流滿面。就是在日子最苦的時候,也沒有見過外婆流淚,外婆給我的印象是樂觀,堅強和笑容。人家送了一小塊臘肉,她竟感動得哭個不停,可見生存的壓力。
五
聽說樹上的“寄生包”可以消人身體上的包塊。我建議外婆試一下,把她的“猴兒包”消下去。外婆挺樂意地接受了我的建議。我們婆孫倆抬了梯子到村子頭的楓香樹下駕起,外婆要上去砍樹疙瘩,她說我還小,手沒有力氣,砍不動。
外婆是小腳,怎么能上梯子?我堅決沒有讓她上梯子,我爬上樹,選了兩個砍得動的,還在生長著的樹疙瘩。
外婆在樹下拾起我砍下的樹疙瘩,高興得連連夸我:
“我乖乖長大了,我在享福了。”
一直以來,白天和黑夜,我都被楓香樹和小小姑娘樣的外婆包圍,包圍我成長的童年和少年。
以后,我離開了我有楓香樹的村子。
外婆在她98歲高齡時無疾而終,一口楓香木做的棺材,葬她在有楓香樹的山坡上。
5.12大地震時,我回來看到的村子是瓦礫遍地的廢墟,村子頭那四棵楓香樹,也不見了蹤影。
終于爬上安葬外婆的墳地的山坡,看著垮塌滑坡的四周山體,我心里格外的焦急,可外婆的墓竟然在四方垮塌滑坡的山坳中沒有絲毫損壞,萬幸啊!想到外婆,看到我時,她一定會拐著小腳,高興地大叫著:
“乖乖來了,我乖乖長大了,我享福了!”她還是那個小小姑娘的外婆,笑容還是那么甜甜的、純潔、善良......我的的淚卻冰涼滾滾而落......外婆,請原諒我沒有你的堅強和你甜甜的笑容。
六
今天,我把漂泊的腳又停留在楓香樹村。
楓香樹村讓我驚訝,讓我不敢辨認,有那么一刻,我懷疑我走錯了地方,我懷疑我是在夢中。
干凈寬敞的青石板街道,漂亮的別墅式樓房,我不敢相信這就是遭受了地震災難的楓香樹村,如今,廣東省東莞市將它建成了這么美麗的精品旅游村寨。
在浩蕩的時間里,我沉思般靜立的還是一棵樹——楓香樹。楓香樹見證了我故鄉村莊的清寂與黯淡,明亮和喜悅。
大愛,是無言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