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杉山
(黑龍江省巴彥縣)
手 勢
無杉山
(黑龍江省巴彥縣)
張愛玲杯散文、詩歌
山子幾歲時就喜歡跟父親的腳,父親是鹿場飼養員,每天去那里鍘草料,喂鹿。山子喜歡那些鹿,特別是梅花鹿。山子那天又去了鹿場,邊走邊在父親身前身后撒歡兒。
鹿場的鍘草機動力來源于一臺柴油機,有兩根皮帶并列作為動力的傳輸。父親把一根搖柄插進機器引擎的卡槽里搖啊搖,一圈兒又一圈兒。秋天,氣候轉涼,父親很是吃力,山子見了,馬上跑過來幫忙。他用一只手抓住皮帶,順著方向用力的拉。父親正低頭發力,絲毫沒有發覺山子這種危險的動作。柴油機突然發動了,鍘草機也旋轉起來,而山子稚嫩的小手卻掩在了皮帶輪里。伴隨山子一聲慘叫,父親惶恐地抬起頭,驚悸的發現兒子的兩根手指沒了,血流如注。父親撲過去,撿拾起地上的兩根斷指,那兩根白嫩的指頭還在纖纖蠕動。他一把抱起山子,拼命的跑向場部。
場部唯一的吉普車載著山子父子駛向林業局駐地,馬不停蹄。那里有距離最近的大型醫院,只有到了那兒,兒子的斷指才有可能復活。可是,山里的路太難走了,距離林業局也太遠了。經過一天的顛簸趕到醫院,醫生只是無力地搖了搖頭。山子的小拇指和無名指就這樣剝離了他嬌小的軀體。
兩年后山子就該上小學了。學校離家不算遠,可父親每天堅持去送。分手時父親總是微笑著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一個v字型手勢,每當這時,山子都很配合,也伸出剩下的兩根手指自然而然的打出一個v字,調皮的轉身而去。
父親希望山子努力學習,將來能夠飛出大山。父親說過,林業人吃的是子孫飯,大樹伐光了,人們都要下山。幸虧山子傷的是左手,絲毫沒有耽誤寫字和學習,成績也異常的好。山里的韃子香開了又落,落了又開,父親就這樣每天鼓勵著兒子,直到山子離家去林業局讀高中。
山子走了,山里再也沒有粗壯的大樹可伐,效益開始每況日下,不久父親就跟很多人一樣下崗了。他沒有牢騷更沒有氣餒,而是主動承包了一片荒山,在山坡上架起窩棚,開始默默無聞的創業。他堅信,只要持之以恒,滿山依舊會大樹參天。
上大學走那天,父親去送山子。山子一直很自立很要強,堅持不讓父親送他去學校。火車啟動,父親依然打出勝利的手勢,久久放不下。山子把頭伸出窗外,也打出同樣的手勢,直到再也看不見凝固在站臺上的父親。
山子成家立業,父親也就老了,那片山坡上也長滿了大樹。落葉松、樟子松、白楊樹、果樹、核桃樹……。這些樹似乎都有自己的位置,一排排站在坡上,跟列隊的士兵一樣整齊。山子的事業一天比一天紅火,多次要求父親去城里住。他總是搖頭說,我放不下那片樹啊。
歲月無情,終于有一天摧垮了大樹一樣的父親。山子知道父親患了頑疾,請了長假回鄉照顧他。在父親彌留之際,山子伸出了左手,做出久違的手勢。父親會心的笑了笑,緩緩抬起右手,四根手指對碰在一起。可是父親再也沒有勝利的機會了,他的手指慢慢地僵化在半空之中。
按照父親的遺囑,山子把他葬在了那座山下。父親還說過,我走了,什么財富也沒給你留下,只有這片樹。這是我唯一的財產,你可以轉賣可以經營可以交給林場……我只是要你不要伐掉這些樹,不要讓這片林子毀在自己手里,因為這是我們勝利的希望。
料理完喪事,山子還沒有想明白怎樣來處理這些樹。要是自己經營的話,肯定沒有這份精力和時間;要是轉賣的話,肯定能得到一大筆錢。山子最終拿不定主意,就在那片林子里轉。自從那次幫父親發動機器以后,山子就再也沒有做過愚蠢的事,這次他更懂得謹慎行事。
山子清晰的記得,上學時每到暑假,他都會跟父親來山里干活,侍弄這些樹。毫無疑義,父親非常喜歡這些樹,特別是那片樟子松,它們一年四季都是蔥綠的,煥發著勃勃生機。他下意識走進那片樹林里,果然別的樹種都褪盡了葉子,只有這片樟子松依然蔥綠,高大挺拔。山子此時仿佛又看見父親在不遠處精心地修理樹枝,不停親切的拍打著樹干。山子又猛然想起,每當父親干完這些活,都要不慌不忙爬上對面那座小山,遠遠地欣賞他的勝利成果。
山子就納悶了,一片樹林子有什么好看的呢?難道還能找到“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感覺嗎?山子抑制不住這突發誘惑與好奇,鬼使神差般爬上了對面的那座小山。爬到山尖頂上,他已經氣喘吁吁了。父親的林子就在對面,山子遙望過去,整個一面山坡上生長的還是那些樹:落葉松、樟子松、白楊樹、果樹、核桃樹……。山子喘勻了氣息,才發現那片樹林層次分明,各主其位。特別是那片樟子松蔥綠蔥綠的,在一大片凋敝的林子里顯得異常鮮亮耀眼。那條綠帶從山根向著山坡逐漸伸展蔓延,隨后分開兩條叉型。山子的心一陣戰栗,他緩緩抬起左手,分開食指和中指,在視線中,他的手勢正好與那綠色的輪廓重疊吻合,就像四根手指觸碰到一起,形成一個完美的巨大的v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