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面撞上大島渚

文/ 王小帥

正面撞上大島渚

文/ 王小帥

著名導演

電影代表作：《十七歲的單車》《青紅》《左右》《闖入者》等

那是1994年，《冬春的日子》受邀參加了希臘的塞薩洛尼基電影節。我一到電影節就被告知過幾天大島渚要來，我一時恍惚了一下，大島渚？他還活著嗎？他不是已經在歷史書里了嗎？

大島渚來的那天，整個電影節的空氣感覺都在躁動。電影節為他舉辦了一場大型的記者會，會場很大，人山人海，我擠在一個角落里，看著那個人。那個人一頭銀發，帶著無邊框的眼睛，穿一身粉紫色的西服，好吧，會場除他，一切暗淡。

王小帥和大島渚的合影

就在兩個小時以后，電影節主席過來找到我，說今天晚上你有時間嗎？我要請大島渚吃飯，你要有時間就一起參加吧。緊接著，事情的發展有點讓人預料不到。吃完飯大家散去，我正琢磨著這大晚上的怎么去城郊，大島渚助手跑過來問我，說大島先生和我住一個酒店，不介意的話可以搭我回去。路上大島渚通過助手用英語詢問了我一些問題，其中一個是關于年齡，大島渚說你很年輕就來參加電影節。他是從40歲以后才開始參加電影節的，要珍惜。第二天就是《冬春的日子》的首映，他說他會來看。我記不起當時我是什么反應了，矜持裝得夠不夠了。還沒完，我們到了酒店，助手離開了，就剩我和大島渚。我們讓了兩三下進了電梯，客氣地讓對方先按樓層，最后都是三樓。電梯到了三層，我們再次互讓著出了電梯，來到要決定是向左拐還是向右拐的兩條走廊的匯合處，再次謙身互讓，“呵呵”，都是向右拐，走廊很憋屈，我們很沉默，竟然一路走到走廊的盡頭，我只能選擇右邊我的房間了。“呵呵”，我們笑了，大島先生是左邊那一間，我們竟然門對門，酒店真的也把我們當成同鄉客了。有點尷尬，互道了晚安，活著的歷史就進了我對門的房間。大島渚先生好心送我，竟沒想到送成了這樣。

第二天，《冬春的日子》首映，因為是競賽片，所以首映是在電影節最大的影廳舉行，也談不上“舉行”，就是到點開始放映。我到得很早，影院里空無一人，我不確定會不會有人來看，但是心里最復雜的是那個人會不會來看。正胡思亂想著，大門口涌進來一群人，被圍在中間是那個人，今天沒有穿粉紫色的衣服。他選擇了很靠前的、正中間的一個位置，挺著身，仰著頭，坐下來就一動不動，助手和隨行的人離他遠遠地坐著。后面陸陸續續來的觀眾都坐在靠后的地方，這樣一來，白頭發大島先生成了坐在最前排、最中間、最孤零零的一個觀眾了。當時突然間感覺到什么是氣場了，它可能來自于安靜、專注，亦或是孤獨？

放映結束的時候，我在門口等著，大島渚出來的時候徑直向我走來，他說很喜歡，這樣的中國電影他是第一次看到，讓他想到了他年輕的時候。很簡短的幾句對話，我能說的只是“謝謝”，隨后他被簇擁著離開了。

2013年1月15日，從網上看到大島渚去世的消息，享年80歲。看到他去世前最后的一句話是：“我要喝酒。”這一下子讓我有點想不起來，1994年在塞薩洛尼基的那家餐館里，他喝酒了嗎？如今再一個兩年過去，愿白發先生終于喝上了那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