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逃跑一周。
開始,一切還順利。第一天傍晚,有些冷。只見匕首寒光一閃,一個倒霉鬼慌忙雙手奉上錢包,一邊哭喊一邊求饒:“求你別殺我。”還使勁摘下婚戒奉上;凱利正是因為這個才揍他,打斷了他的鼻梁。但是凱利沒有拿刀捅,他可不需要一具尸體。凱利是在法院外趁亂跳下囚車逃脫的。一英里開外一個渾身刀傷的人或許會告發他,說他還藏在布朗克斯。
他的通緝令遍布全區大大小小的警局,想必每個警察都知道。他原本打算,就算有天大的危險,也要回到南方,回到自己的家。但是現在他改變主意了,因為發現了那片小樹林。
他用那倒霉鬼的錢從破舊的慈善超市買了身連體衣褲和寬松夾克,換下那倒霉鬼的大衣,現在不需要用它來遮擋身上的綠色囚服了。吃的東西,不論咖啡還是巨無霸漢堡,都是那個笨蛋“請客”。在這個冬夜,凱利走出慈善超市,像一具行尸走肉漫無目的、步履蹣跚地走著。別看我,你不看我的話我就不會看你。最后他不知不覺來到一個鐵柵欄前。身后是韋伯斯特大街,磚砌的圍墻高高的,連墻內的樹似乎都在盯著行人。就你和我,伙計。好在冬天天黑得早,夜色給凱利翻墻提供了保護,不絕于耳的汽車聲也恰好掩蓋住他翻墻落地時踩壓枯枝敗葉的聲音。
五天來,每晚他都露宿在一棵大橡樹的樹洞里,蓋著樹葉,一動不動地窩在從慈善超市買來的睡袋和油布里。每天一大早他都首先藏好睡袋和油布,然后等到植物園門開以后出去。為避人耳目,他會故意選擇從不同的門出去。不過有一次經過門口,一個門衛瞇著眼瞟了他一下;從那以后他都有意避開那道門。好在其他門的門衛從沒有抬眼看過他,對他們而言,他只不過是喜歡在冬日早晨來植物園散步的某個人。
布朗克斯街上很臟,1月的天氣也陰沉,不過對他的藏身和行動倒很有利。在風頭過去之前,他只能暫時盡量用這些舊衣服保暖。這里太冷了,真見鬼,刺骨嚴寒,甚至冷到讓人眼淚不斷。今冬是歷年來最寒冷的,連報紙頭版頭條都這么說。派派斯、肯德基或其他快餐店的炸雞和牛奶咖啡,讓他勉強維持著生存。在快餐店,他只能無所事事地坐在冷冷的日光燈下瞪著周圍的人,他不能再這樣待下去了。他感到耳朵滾燙,而腳趾麻木的感覺事實上他已經習慣了。
第一天臨近傍晚,他來到一個圖書館門口,鬼使神差地溜了進去。這兒很破舊,但是除他以外還有人在里面溜達。圖書管理員都是熱心助人的,但是他們通常不問世事,從不去看通緝令什么的,對他這樣的人習以為常。他們向他推薦一本介紹佛羅里達景物的書,來愉悅放松心情,但是這本書讓他心里很難過。他哪里需要看家鄉的介紹,那些鵜鶘、棕櫚樹、寄生藤、長葉松,他簡直如數家珍,還能列舉出更多呢。但是現在他不能回去,太危險了,要回去也得等到風聲過了以后,等到人們淡忘了他,或者相信他已經遠走他鄉的時候。
昨天晚上,天氣干冷,風漸起,凱利從空氣中嗅出一種新的氣味。他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塞在睡袋、油布和樹葉中。周圍一片寂靜,但所有東西都好像帶有一絲恐懼在等待著什么。他睡得并不踏實,感覺有什么事情要發生。醒來時,他感到有什么東西壓在睡袋上,有些沉,又聽到遠處類似于海浪的咆哮聲。他緩慢地從樹根下面的洞里爬出來,被眼前從未見過的白色世界驚呆了。象牙色的“山丘”,蛋殼色的“波浪”,還有粉灰色的“土丘”壓著樹枝。銀色的鵝毛大雪從低沉的天空中紛紛揚揚飄落而下,海濤般咆哮的風肆虐無阻,冰凍像刺一般扎著他的臉。他現在有麻煩了。
睡袋上是樹葉,樹葉上面是油布,油布上有厚厚的積雪。即便你可以當雪不存在,窩在睡袋里,但是從睡袋出來了就不能再爬回去,因為如果回去就會把雪帶進去。雪融化后結成冰,到那時你就像躺在凍透了的土坑上。一旦出去,回來就不可能了。
突然,一陣狂風吹過,雪從樹頂上咔嚓墜落。他把帽子壓低,胳膊抱在胸前。冷風讓他透不過氣來。他的衣服可不是因為迎接這場暴風雪而穿的——蓋住綠色囚服的連衣褲,寬松的夾克,靴子。他沒有洗漱整理一番,但誰會在這種條件下拾掇自己呢?這個地方每年都不斷有凍傷、凍死的事情發生,以前怎么還會有人決定住在這里?所有的綠葉,所有的花——紅的,黃的,紫的,純色的或者雜色的,小的或者大的,嬌嫩的或者粗壯的,都已經凋零。鳥兒也基本絕跡了,留下來的也避免不了餓死、凍死的命運。這種環境下,即便沒有祈禱的習慣,你也不得不在每年的等待中,虔誠祈禱生命重新回來。
但如果在家鄉,空氣則是溫暖柔和的,所有東西都生長旺盛。你還得盡力不讓它們生長,才能在那片過分繁盛的長勢中給自己留下一個角落。你要小心提防著,否則你一轉身離開,雜亂的東西就會生長出來湮沒了屬于你的寂靜角落。
而這里呢,所有一切都已經終結。你也會發抖,就像他現在這樣。因為寒冷,因為饑餓,因為恐懼。八年來,包括在監獄的最后四年里,他一直在發抖。這樣的寒冷已經持續一個月了,讓人感覺很沉重也很寂靜——正如他殺她的時候?;丶?,他還能擁有那個角落嗎?
不能。為什么不能?如果一切都處于溫暖祥和、寬容開明的氛圍中,那么她當初無論是挖苦他還是背叛他,他本可以都當作是開玩笑?;氐郊?,他就會大笑,然后走出去,留下她一個人在那里發怒,尖叫,扔東西。他則會找到另外一個海灘,叢林,總之只要是一個舒適的地方就好。
這里,除了寒冷,什么東西也沒有,白色天地間看不到任何東西,他腦子里只有她。
他閉上眼睛,沉浸在回憶中。他面部僵硬,手指發燙,他必須要離開。
雪,令人驚奇的東西,這么厚實,這么沉重。腳陷進雪里還會打滑。光線搖曳,給人厚重感,雖然是白天,但你卻無從知曉。經過和這些齊膝的積雪艱難的抗爭,他終于挪到了門邊。門鎖著。門外沒有車輛,軌道上也沒有火車,暴風雪太大了,植物園沒有開門。凱利知道他不能在刺骨寒風中爬圍墻,無論戴不戴手套都爬不了。而且,他都找不到任何理由翻墻出去,外面既沒有人做巨無霸漢堡或者炸肉丁,閱覽室也沒有美貌的姑娘。
現在面臨兩個選擇。要么躺在這里等死,老實說這主意不錯。他們說這很舒服,最后滿心溫暖地被凍死。也許這只是個選擇。要么找一幢樓避寒,他以前一直遠離高樓大廈,怕被發現,怕被認出,但是現在冰天雪地的,誰會去管他呢?endprint
遠處有一個大溫室,像個圓形土丘。迎著刺骨寒風,他深一腳淺一腳費力地往那兒走去。這條路很漫長,可隱隱約約中他還能看到盤旋于白色雪花之中的溫室中心圓頂。他不知道那兒的門窗是鐵的還是玻璃的,但他知道肯定鎖好了,所以溫室未必能進去,然而那樣的場所一般來說都會有車庫、垃圾場、維修房和倉庫之類的地方。只要一個帶著屋頂的地方就很好了,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會碰到帶暖氣的呢。
溫室在坡上,走了一會兒似乎看不到頭,他幾乎放棄了。但突然他開始非常生氣。就是她的主意要到北方來;就是她想要來他才會在這;也正是因為殺了她,他才會在這兒這么受罪,在寒冷的山坡上走得肌肉酸痛,兩腳冰冷。也許回家后他會考慮自殺,這樣他就再不用擔心遇到這么艱難的處境。得詛咒她,詛咒她下地獄,以前他沒有如此痛恨她。
雪從拱形玻璃屋頂滑落。他深一腳淺一腳吃力地向前走,路上不斷摔倒在雪地里,又不斷爬起來,繼續艱難行進,一直走到溫室附近。他凍得直流眼淚。就在此時,一道奪目的光束刺穿茫茫白雪。他下意識地抬頭一看,居然看到了汽車燈光。他以為自己發瘋了,嚴寒和冷風已經把他逼瘋了吧,所以他才會產生這樣的幻覺。真的是汽車?它靠近了,并沒有消失,那可不是海市蜃樓,而真的是車子。他看見一輛履帶式全地形車在這片凍土上轟隆隆前進,路過他附近也沒有停下來。開車的人也許沒看見他,或是看到了沒在意。車緩慢前進到了溫室門口,發出轟的一聲后停在一邊。一個身穿深色派克外衣、腳蹬深色靴子的女人從車上跳了下來,金色頭發如雪花般隨風舞動著。她撥開頭發,走到了門口。她是要開門嗎?
她打開門進去了。他悄悄尾隨其后,走到車旁。這車不是他的幻覺。他慢慢繞著車邊走邊觀察著,不知不覺走到溫室門口——也就是在這兒,那個長發女人消失不見了。他停下腳步,透過飛雪突然看見溫室玻璃亮了起來,這亮光著實嚇了他一大跳。一定是她,是她把燈逐一打開的。開始是溫室兩邊的燈先亮起來,接著最高圓頂也亮起來了。她打開燈后就轉身向溫室中心走去。
他的手凍麻了,只能吃力地去握住門把,然后一把將門拉開溜了進去。進去之后,他隨手關上門,這樣一切聲響都被關在了門外。

開始他感覺到周圍一片寂靜:沒有狂風的咆哮聲,沒有暴雪發出的布匹撕扯聲。他感覺到的是安寧:沒有暴風,連地面也顯得很安靜。慢慢地,意識到不需要再和任何東西作斗爭,他感到全身都輕松了。手套濕透了,帽子也凍得硬邦邦的,他脫下了手套和帽子。一會兒工夫,耳朵和手指暖和起來,也恢復了知覺,他才開始感覺到疼痛。眼睛不舒服,直流淚,他又從口袋里翻出一張舊餐巾紙擤鼻涕。低頭一看,從衣服上滴下的水越積越多,已然形成水坑。
這時不知道從哪里飄過來一陣沁人心脾的香味。哦,天啊,這氣味甜甜的、辣辣的、潤潤的,充滿著生命活力。這里連泥土都是溫暖而又潮濕的。橘黃色的花朵努力向空氣中散發著各種香氣,仿佛在期待人們能培育出更多美麗的花來。我發誓,如果有可能我會這么去做的,這些花多美好啊。凱利想。就應該都種上這些花,讓它們遍地開放,甚至應該一路向北開放。用它們溫暖的色彩、怡人的芳香和無限的慷慨去驅逐這死亡的蒼白。
他滿心歡喜地站在這些蘭花、梔子花,還有大堆不知名的花中間,貪婪地吞咽著潮濕的香草氣息。他不是園丁。當然,回家以后也沒必要成為園丁,再說了,回家以后這些植物也不需要他這樣的窮人照料。這里的花兒必須得有花盆、滴水器、燈光和高玻璃墻,好讓它們避開惡劣的天氣,遠離過早的黑夜,躲過寒冷的狂風。在這樣的冰天雪地里,慷慨的氣度如果過于柔軟,則不得不需要人們加倍去呵護。
他開始往里走,想走到這個地方的中心。他想走回家。
每邁進一步他都越發感覺溫暖,感覺開心,也更加像是在做夢。但當來到中心的空曠地帶時,他意識到自己開始想得太美好了。
這里的植物樹葉碩大,呈扇形,棲息在巨大棕櫚樹下那些高低不等的小土丘上,顏色碧綠,和家鄉的植物一樣,迎風擺動著。但這絕對不是微風。凜冽刺骨的寒風鉆進了玻璃房,夾雜著半融化的雪花飛舞著,最后落在這些高高的棕櫚樹葉上,就像下雨一樣,但又不是完全像雨。凱利縮著脖子,退了回去。他憎恨這些東西破壞了他原本美好的想象,他想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走到溫室圓頂附近,他感覺到溫室也似乎在陣陣疾風中甘愿俯首稱臣,東搖西擺。
他聽到了聲響。那個頭發蓬松的女人,在高處溫室頂部豁口的狹長走道上走著。他看到她伸手去碰了一下什么,馬上又跳了回去,接著鋸齒般的玻璃掉了下來,落在離他不遠的地面上,碎玻璃的回聲不絕于耳。
她在小走道上忙碌著,又爬到高處。機器轟鳴,升降機降低了。一個四角的宇宙飛船似的東西,從枝枝丫丫和搖曳的樹葉里直接降下來。凱利急忙躲進棕櫚樹粗壯樹干的影子里。
女人從升降機的吊籃里跳出來,撥開臉上亂蓬蓬的頭發,隨手丟下手套,然后掏出手機,“萊昂?”
“是的,”電話那頭很嘈雜,噼里啪啦的,“情況嚴重嗎?”
“兩塊玻璃掉了。還有一些碎了,至少需要四塊。橡樹的一根樹枝也斷了?!?/p>
“完全壞了?天哪,一定是這風造成的?!?/p>
“不是暴風雪,簡直是颶風?!彼龤獯跤醯卣f,好像自己正身處風暴中心。
“如果是颶風,”電話里聲音很小,“那不會有問題?!?/p>
“是的。萊昂,雪太重了,碎玻璃隨時會掉下來?!?/p>
“雪沒有融化?”
“太冷了,雪下得太快?!?/p>
“糟糕。你得弄點什么上去蓋住。通知保衛室的人了嗎?”
一陣刺骨冷風裹挾著雪花毫無理由地翻滾而進,滿含敵意。凱利都能感覺得到氣溫驟降。
“只有一個人能夠過來,”她說,“那就是威爾遜?!眅ndprint
“哦,他娘的,那個納粹?”
“他已經在路上了。但是他不能爬高,按照勞動合同規定,我不能強迫他去爬高?!?/p>
電話那頭一陣模糊的噼里啪啦的咒罵聲。
“我打了電話給蘇珊,”她說,“她在到處打電話問附近有沒有義工來幫忙。”
“那你自己一個人不行?”
“不行?!彼龥]有解釋原因,只是呆呆地看著上方。凱利看到棕櫚樹都冷得簇擁在一起。它們困在這里,一個不屬于它們的監獄,扎下根無法逃脫了。它們本不該生長在此。如果上方的破洞一直敞開它們就會死掉。
“我要再打幾個電話,萊昂,看看是否有人能幫上忙。有消息馬上通知你。”
“好。天啊,祝我們好運吧。如果他們能清理路面……”
“對,一會兒再說。”她打斷了他的話,開始摁按鍵。猛烈的旋風搖晃著溫室四周的墻壁,要把雪從洞里鏟進來。她抬頭看著棕櫚樹,凱利從她的眼神里看出了恐懼,同時也看到了關愛之情。
他上前一步,“約翰·凱利。”
她轉過身。
“義工,”他說,“接到電話后過來的?!?/p>
她臉上滿是疑惑,“你怎么會來得這么快?”
“我就在韋伯斯特住?!?/p>
“你怎么……”
“門沒鎖?!彼么竽粗赋砗蟊犬嬃艘幌?。她沒說話,看了看他不合身的夾克,破舊的靴子,還有幾天沒刮的胡須。“你遇到困難了,”他指著上方,“最好把它堵住。”接著又說,“蘇珊在電話里告訴我的?!?/p>
這是他認為最好的解決辦法了。她能相信他嗎?也許她無所謂是誰,只要能幫上忙就行。
她上下打量著對方,“你爬高沒問題吧?”
他們從工具房里拿來了油布、繩子和木板,一股腦放進升降機的吊籃,然后爬了進去。
“我們必須靈活應變。”她撥動開關,吊籃開始緩緩上升,“這些木板上有螺栓和鉤子,以備不時之需。這么多年來,還從沒有出現過如此緊急的狀況?!毖碾x他們越來越近的洞口大量落下。“我們把油布連起來,然后用木板撐住。我開了暖氣,只要風雪不是持續時間太長,應該沒什么大問題?!彼龘鷳n地看著周圍不斷經過吊籃的樹,然后對他揮了下手,突然笑起來,“簡·莫爾斯,園藝師。”她主動伸出手。
“約翰·凱利?!彼坏貌贿@么說,因為他之前已經自報家門了?,F在他很懊惱自己那么誠實,他覺得不應該說實話的。但是在這種氛圍里,在她真誠的眼神面前,他已經毫無防備了?!澳阋欢ㄒ沧〉煤芙??!?/p>
“恰恰相反。風暴來的時候,太遠了趕不回家。當時在辦公室?!?/p>
“那你當時很擔心?!彼f,因為他知道一定如此。
“嗯,我那時是擔心,也確實應該擔心。”
“那你應該不會聽到——斷裂聲?!彼坏貌惶岣咭袅?,他們離洞口和風暴越來越近了。
“沒聽到,是溫度警報器,在我辦公室響了。”她面向肆虐的風雪,眨眨眼睛,讓雪從睫毛上落下。升降機顫動著,緩緩升高,最后停了下來?!暗纫坏取!彼龑λf,從吊籃里跳出,小心翼翼地走在小道上,檢查著洞口,風呼呼地灌進來,吹亂了她的頭發。她回頭朝他大喊:“要不從這兒開始……”
他從來沒有這么賣力工作過。她和他一樣強壯。他的強壯是因為監獄的經歷,而她的強壯來自于內心的壓力或者決心。雪在脖子上融化開來,冰刺痛著他的眼睛。風猛刮進來,打著旋,時而托著時而搖晃著圓屋頂。小道上因為融化的雪變得很滑。他們用折疊刀在油布上挖出幾個洞以便讓繩子穿過,舉起油布仿佛在大風中航行。他使出渾身力氣搬起木板放在油布和繩子中間。他們靠呼喊、手勢來交流,像海員在大風中那樣。突然,在接過木板的時候,他腳底打滑,整個人撞在吊籃扶手上。他感覺到她馬上死死地抓住他的夾克。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就會翻落下去?!爸x謝。”他說,聲音隨即消逝在風中,但是她心領神會。他們繼續工作,彎曲著一條腿去拉繩子一端,掖好飄動的油布,用凍得發紫的手指把繩子打結。她前額破了,在流血,但是她沒有注意到。
他大汗淋漓,渾身酸痛,感覺溫室里的混亂減退了。他們又推了幾次木板,拉了一次繩子,然后肩并肩坐在臨時修建的“防護壩”旁邊。頭頂上,油布層層覆蓋著,并且用板條固定好了,雖然在風中不時發出聲響,但是洞的位置和窗玻璃壞的地方都被堵住了,沒有問題。凱利感覺溫度上升了。
一個美妙的聲音:“真丑。”她搖晃著腦袋,指著他們的“杰作”笑道。他抬頭看了看。
“你的意思是我們本應該做個藝術品?”他抱著胳膊,“真見鬼。”
她笑了,看著他的眼睛?!罢娴模彼f,“謝謝你?!?/p>
“嘿,真有趣。”
“有趣?”
“好吧,很糟糕,但是——”他聳了下肩,環顧四周,“我是南方來的?!?/p>
她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我在這里一直照料它們已經八年了。有些樹很稀有,也很昂貴?!?/p>
“但這不是重點,不是嗎?”
她再一次直視著他,“是的?!彼难劬谷荒敲此{,像風平浪靜的海面那樣閑適。
他也笑了起來,舉起手,在她額頭的傷口處停住了,“最好處理一下。”
“什么?”
“你受傷了?!?/p>
“我?”她很驚訝地去摸額頭,發現有血跡,不禁大笑起來,“好,”她說,又最后檢查了一下他們的成果,“我們可以下去了。”
他們爬進吊籃,把材料都扔在了小道上。
升降機緩緩下降的時候,她問:“你是做什么的?”
“我……”
她微笑著聽著。義工,他說過他是義工。他接到了個電話才來的。他該怎么回答呢?在這樣的地方,義工都是什么職業呢?
“很多事,”他最后說,“亂七八糟的,你也知道。”她眼里閃過一絲疑惑。他不希望她懷疑什么,于是又說:“我做些瓦工活,比如臨時的護欄之類?!眅ndprint
她點點頭,似乎剛要說些什么,這時候下面有人大喊:“莫爾斯博士,是你在上面嗎?”
他們從吊籃扶手邊望過去,一個身穿制服的人在下面伸長脖子,枝葉遮住了他,看不清楚。“當然是我!”她大聲回答,很厭惡的語氣?!巴栠d,”她平靜地對凱利說道,“一個混蛋?!?/p>
得小心威爾遜。當他們到達地面時,他發現事情遠沒那么簡單。
“和你在一起的是誰?莫爾斯博士,你知道你和我有協議在先,你不能請其他人,你……”
“別說了,威爾遜。這是約翰·凱利?!鼻f別告訴他我的名字!“一個義工。他在幫我堵住洞口的時候差點丟了性命。這種事你是不會去做的,所以請你閉嘴?!彼龔纳禉C的吊籃里跳出來,狠狠瞪了門衛一眼。他臉紅了。她馬上轉過身,艱難地爬上落滿枝葉的小土丘,檢查受傷的棕櫚樹。
門衛紅著臉有些尷尬地整理了下衣服。他憤怒的目光越過她的背影和她狂亂的頭發,投向了凱利?!凹s翰·凱利?”他輕輕地念叨著這個名字,瞇著眼。見鬼,他就是那個門衛。
凱利也從吊籃里爬出來,對一心掛念著植物的園藝師說:“我有事要離開,去看看……”
“凱利!我就知道!”威爾遜的狂叫聲中充滿著喜悅,讓人作嘔,“警察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他們要抓你回去,小子,賞金很多。前幾天我在門口就看到你了,不是嗎?”他一邊走近一邊說,“這家伙是危險人物,博士。”他說“博士”的語氣惡狠狠的。
“不是,”凱利邊說邊后退,“走開?!?/p>
“你被捕了?!?/p>
“不?!?/p>
“發生什么事了?”她跳下來,站在他們中間。
“他是殺人犯,是逃犯。”
“我覺得不是?!?/p>
“那你可就錯了,”威爾遜冷笑著,“警察散發過他的照片。他殺了他老婆?!?/p>
她轉向凱利。
“是別人干的,”他說,又加了句,“我要走了?!?/p>
“不能走?!遍T衛大喊,掏出手槍。
“威爾遜,你瘋了嗎?”她憤怒地喊道。
“博士,閉嘴的應該是你。凱利,蹲在地上!”
“不。”凱利走過他身邊,到了門口。他沒有開槍。
“蹲在地上!”威爾遜用手槍指著凱利喊道,并打開對講機,“緊急情況,請求增援。在溫室——”
沒有人過來。凱利弓著腿沖過去,不是搶門衛的手槍,而是對講機。他奪過對講機,一拳打在門衛臉上,隨后撒腿就跑。
幾乎就要跑到門口了。
兩聲槍響,熾熱的子彈劃過柔和、芬芳的空氣。第一槍打在凱利的肩胛骨之間,偏右了,沒擊中心臟,但是這僅僅意味著他還會活著并且清醒地看到第二槍。子彈打碎了拱頂的玻璃。碎片閃著光,和雪混在一起,紛紛墜落。冷風像逮到了時機,變著風向肆虐,最后沖了進來,把美好的氛圍變得一團糟,也把他們剛補上去的油布的邊緣吹得起伏不定。積雪從油布上滑下來落在闊葉棕櫚樹上。凱利看到了這一切,也聽到一個聲音不停地哭喊:“不要!不要!不要!”他想站起來,但已經艱于呼吸了。
他到處看了看,都是血,血流了一地。她跪在他旁邊,蓬松的金色頭發落在他臉上。他聽到她結結巴巴的聲音,悲傷地哽咽著,“堅持住,堅持住,救護車快來了?!?/p>
在這樣的暴風雪天氣中嗎?而且他也不想救護車來,他只想回家。這些樹,他注視著畏縮在冷風中的棕櫚樹,想對她說,但是他說不出話,她又能為它們做些什么呢?對不起,他對樹說,對不起,我們都沒有能夠回家。凱利身上沾滿了玻璃碎屑和雪,血仍在不斷地汩汩流出,他開始感覺寒冷,身體也哆嗦起來。黑暗終于帶走了他眼里最后一絲光亮,他的目光呆滯地定格在那畏縮成一團的樹葉上。至少,它們的結局不像他這么糟。嚴寒,它們說,未必不是一種溫暖的死亡方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