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哈特

一抵達博蒙特莊園,我就被一個中年女傭引領到客廳。她的眼睛都哭紅了,發現一具尸體難免會有這種反應。
“請坐,托姆林森偵探,”她抽著鼻子說,“博蒙特先生很快就過來?!彼颐﹄x開,一邊用手帕擦拭著眼睛。
我端詳著富麗堂皇的客廳,里面滿是深色的木制家具以及來自于全球各個角落的藝術品,然后我的心思回到手頭的案子上。關于受害者我所知甚少,僅憑從尸體上發現的幾樣東西——工作服、襯衫和靴子、一串鑰匙、一把小刀、一個小盒子和里面的一枚戒指、一塊手帕及一些零錢。如果不算上那把刺穿了他胸膛的園藝剪刀,他跟其他干體力活的人幾乎沒什么兩樣。
漢克·博蒙特是個大塊頭,臉色紅潤,灰白的頭發略帶點紅色,他的到來好像把空間都填滿了。他的胡子上還帶著早餐的痕跡。
“很抱歉這么早來拜訪。”我說道,站起身來跟他握手。
“沒有必要道歉,我很感激你這么快就過來了?!?/p>
我們面對面坐下,中間隔著一張咖啡桌,女傭很快端來一只茶盤。
“真倒霉,這事,”博蒙特邊說邊用湯匙往杯子里放糖,“奧斯汀·格雷已經在這里做了將近十年的園丁。他侍弄玫瑰簡直就像魔術師一樣。”
“是女傭發現尸體的嗎?”我問道,盡管我已經看過報告。
博蒙特點了點頭,“可憐的人,她完全嚇壞了?!?/p>
“那么博蒙特夫人呢?”我問道,“她對這事有什么反應?”
“不怎么好。她一直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彼攘丝诓瑁拔蚁肽阋タ纯词w被發現的地方吧?”
他放下杯子,而我到現在連杯子都沒有碰一下,我不是個很愛喝茶的人。生機盎然的花園里盛開著玫瑰,香甜的氣味令人陶醉。博蒙特領我沿著小路走進一個種著桃樹和梨樹的小果園。
他把手插進口袋里,晃動著腳后跟,“警方運走了尸體,不過現場我們沒動?!?/p>
命案發生的時候,奧斯汀·格雷正在修剪樹枝。梯子倒在草叢中,經查看,我發現了梯腳嵌在土里留下的印跡。而那把沾滿了園丁鮮血的剪刀已經被作為證物拿走了。
博蒙特咳嗽了一聲?!叭绻銌栁业目捶ǎ矣X得它看起來像一起嚴重事故。”他說,“奧斯汀在梯子上失去了平衡,摔下時正好落在剪刀上。”
“可是警察發現他仰面躺在地上,剪刀從胸膛穿了出來?!?/p>
博蒙特又咳嗽了一聲,腳后跟更加有力地晃動著,“你意思是說他是被謀殺的嗎?”
“驗尸官說沒有任何掙扎的跡象,”我接著說道,“由此可以推測他是被熟人謀殺的?!?/p>
博蒙特面如死灰。
“當然他也許是被突然襲擊,”我加了一句,隨后示意博蒙特跟我一起回屋,“你的莊園相當安全,高墻沉鎖,外人很難闖入你家庭院吧?”
“是的,像我們這樣的富貴人家防賊再小心也不為過?!?/p>
“格雷先生死的時候誰在家里?”
博蒙特想了想,“我當時正在書房里給銀行寫信,妻子因為偏頭痛回自己的房間了。還有洛蒂,她去給奧斯汀送午飯的時候發現了尸體?!?/p>
“就這些嗎?”
“我的好朋友,紐厄爾教授,早些時候順便過來給我丟下了一些文件,不過他早在洛蒂發現奧斯汀的尸體之前就離開了?!?/p>
“我想跟洛蒂小姐談談。”
我們回到客廳,茶盤已經被收走了。博蒙特出去了一趟,很快帶著那個頭發凌亂的女傭返回來。在保證我能在書房找到他后,博蒙特離開了,現在客廳里只留下我和女傭兩個人。
“我們先從你是怎么發現尸體的開始說吧。”我提示道。
她點了點頭,“像往常一樣,奧斯汀在果園里干活的時候,我去給他送午飯。我剛到那里就看到他躺在地上,那把剪刀刺穿了他的胸膛?!彼宋亲?,從圍裙口袋里掏出手帕。
“然后你又做了什么?”
“我跑回屋子,告訴了博蒙特先生;他讓我打電話給警察,我就打了?!?/p>
“有沒有什么人對格雷先生表達過不良意圖?”
女傭在座位上煩躁不安,她絞著雙手,“我——我不該說。我會丟掉工作的?!?/p>
我俯身向前,輕輕握住她的手?!叭绻娴侥且徊剑抑酪粋€大戶人家正要雇人?!蔽蚁蛩WC道。
她松了口氣,“那是兩天前的晚上,我剛忙完活,就聽見書房里傳出博蒙特先生的叫嚷聲。我不應該偷聽的,但好奇心打敗了我。博蒙特先生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斯卡莉特?你怎么能跟園丁褻瀆我們的婚床!我驚呆了。我從來沒想到博蒙特夫人會跟人通奸,但是他說得清清楚楚,說是親眼看見她跟奧斯汀一起溜了出去。而她根本不爭辯,所以她肯定做了虧心事。”
“你還聽到別的什么了?”
“沒有。那個時候我聽到腳步聲朝門口走過來,所以眨眼的工夫我就離開了那里。”她抬起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我,“你認為是博蒙特先生殺了奧斯汀嗎?”
我要自己去找答案,于是離開了客廳。博蒙特先生果然在書房里,和他站在一起的是個戴著眼鏡的瘦高個男人。他們一邊研究著桌上的文件,一邊吸著煙斗。
“啊,托姆林森偵探,這么說你跟洛蒂談完了。我想讓你見見我的好朋友,戴維·紐厄爾教授?!?/p>
我跟教授握了握手,與博蒙特先生比起來,他的手握起來綿軟無力。
“我在大學里教建筑學,”他告訴我,“我一直在幫漢克搞一些有關新大樓的設計?!?/p>
“格雷先生被殺的那天你在這里?!蔽艺f道,拒絕了博蒙特遞過來的煙。
“是的,過來送一些有關建筑結構的資料。在那一切發生之前我就離開了,后來漢克打來電話,我才知道了那可怕的消息。你說是他殺?漢克的說法讓我相信那是個意外?!?/p>
“我原來以為那肯定是意外。”博蒙特生硬地說,狠狠地吸了幾口煙。
“你離開莊園時有沒有碰巧看到什么可疑的東西,教授?”我問道。endprint
“什么都沒看見。你真的認為是謀殺嗎?”
“恐怕是的。你是否介意給我和博蒙特先生一點時間?我還有一些問題要問他?!?/p>
“我要去求洛蒂給我一些美味的小面包。”教授說道。
“你怎樣描述你的婚姻狀況?”當確定教授聽不到了的時候我問道。
博蒙特走到沒有生火的壁爐前,盯著壁爐深處。煙霧從他的煙斗里升騰起來,只有壁爐架上臺鐘的聲音打破了沉寂。最后他開口了。
“我想我不妨把一切都告訴你吧,盡管這會使我看起來像個有罪之人。但是,我向你保證,偵探,我跟奧斯汀的死無關?!彼治藥卓跓?,然后把煙斗滅了,把它放在壁爐架上的臺鐘旁邊。他轉身面對我,雙手緊扣在背后,“在奧斯汀死前的晚上我和斯卡莉特大吵了一架。我相信她跟他有了私情?!?/p>
“對于這種指責你有什么證據?”
“有一些……跡象。我們的床單上有其他男人的潤膚水的味道。她在外面散步很長時間,回來后看上去有點頭發松散,衣衫凌亂。后來有一天我透過臥室的窗戶看到她跟園丁偷偷溜了出去。她朝四周看了看,好像要確認沒有人會看到他們在一起。我沒有尾隨過去抓她的現行——我都無法容忍這種想法——不過那天晚上,我當面質問她。她否認跟他睡過,但是她不能給出一個他們偷偷一起溜出去的理由?!辈┟商貞┣蟮乜粗?,“我知道你可能會認為我妒火中燒去殺了他。相信我,我心里閃過這種念頭,但是我向你發誓我不是兇手。就在那天早上我本來打算要解雇他并起草離婚協議,但是戴維勸我不要那么做。隨著新業務的拓展那將全部成為負面宣傳,而且他說服我等到盛大的開工儀式之后再說。現在你能明白為什么斯卡莉特對于他的死會如此心神不寧而且閉門不出了吧?!?/p>
我打電話叫來一名警察,在弄清楚事實真相之前,博蒙特先生不得離開莊園。隨后我來到博蒙特夫人的房間前,敲了敲門。
“進來?!崩锩鎮鞒鲞┍翘榈穆曇?。
她的房間與其他房間形成了鮮明對比。這里光線明亮,通風良好,沒有深色家具,所有東西都漆成了白色,裝飾淡雅。這個問題纏身的女人穿著桃色睡衣坐在靠窗的位置。奇怪的是,房間里有煙斗的味道,盡管夫人本人并不吸煙,我也看不到煙斗的蛛絲馬跡。

“請原諒我,偵探,”她道歉道,“我對于園丁的事深感不安,我還沒有梳妝打扮?!?/p>
“他真的是你的情人嗎?”
她明亮的藍色眼睛睜大了,“哦,不是!根本不是真的!”
“你丈夫似乎不這么想。”
她皺起眉頭,“他完全弄錯了。”
“那么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p>
她咬著下唇,沮喪地瞥了一眼窗外,“你會認為我這人很差勁,但我又能怎么辦。我嫁給漢克的時候才17歲,甚至還不算是一個女人。而他那時已經33歲了,是一個富有而世故的男人。他送給我很多禮物,帶我去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這一切對于一個小女孩來說是多么激動人心?;仡^想想,我知道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他,現在也不愛,因為我知道什么是真愛。”
“你愛上奧斯汀·格雷了嗎?”
她轉身面對著我,眼睛里充滿激情,“我和戴維·紐厄爾相愛了?!?/p>
“那位教授?”
“幾乎是一見鐘情。他懂我,我丈夫從來沒有那樣懂過我。我們想方設法偷偷地相聚片刻。漢克出城去,或者戴維來送文件時,我們就會偷偷溜到花園后面的工具棚里。我們盡量謹慎行事?!?/p>
“但你們還是大意了?!?/p>
“是的?!彼匦履曋巴?,“我們不夠小心,漢克開始懷疑我的不忠。后來漢克看到我跟園丁悄悄出去,還以為他是我的情人。我知道就是我丈夫殺了他,這全是我的錯。當漢克質問我時我本該說實話的。我的沉默害了格雷先生。”
眼淚順著女人蒼白的臉頰流下,滴落到桃色睡衣上,在上面留下了點點濕跡。
“那你為什么要跟格雷先生溜出去?”
“他看到了我們——我和戴維——透過工具棚的后窗。他威脅說要把一切都告訴我丈夫,除非我賄賂他。那就是那天漢克看到的——我要付錢給奧斯汀?!?/p>
“我還有一個問題,博蒙特夫人。我不能想象對于園丁的死你是如此傷心,以至于你整個上午都躲在房間里哭。事實上,我認為他被除掉了你應該感到高興,這樣他就不會再威脅訛詐你了。”
她圓圓的眼睛盯著我,“因為我毀了一切!我和戴維迫切需要我丈夫的新投資繼續進行下去,這樣戴維就能因為對該項目所做的貢獻而得到報酬,而我們也就可以開始我們的共同生活了。現在因為兇殺案,以及由此所帶來的一切不良影響……”
博蒙特夫人突然歇斯底里地抽泣起來,看來從她那里得不到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了。這案子似乎對博蒙特先生更加不利。然而話說回來,博蒙特夫人和紐厄爾教授同樣有充分的理由謀殺奧斯汀·格雷。也許他索要更多的錢,他們給不起,受到私情被揭露的威脅,他們中的一個人或者他們兩人讓他永遠地沉默了。
我把莊園里的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廳里;我想要他們所有人都待在我的視線范圍內,直到我確定了誰該對這起案件負責。
斯卡莉特·博蒙特默不作聲地坐在鋪有紅色軟墊的椅子上,偶爾快速地瞥一眼她的秘密情人。教授則完全避免看她,而是研究著他對面墻上的莫奈畫作。漢克·博蒙特痛心地看著妻子,然后集中精神點燃了另一斗煙。女傭洛蒂,站在門邊,隨時準備著聽從男主人或女主人的吩咐。
我清了清嗓子,以確保引起大家的注意,“我認為,我們若想把格雷先生的死因查個水落石出,一些真相就必須公開。其中第一個真相是,斯卡莉特·博蒙特跟奧斯汀·格雷并沒有私情?!?/p>
博蒙特猛地轉過頭面對著妻子,“你沒有?”endprint
“沒有,不是跟奧斯汀,”她答道,“但是我背叛了你。對不起?!?/p>
“那又是跟誰?”
“這個問題可以等等,”我打斷了他,“暫時。”
博蒙特的下巴繃緊了,不過他點了點頭。死去的人比不忠的妻子更重要。
“博蒙特先生,請準確地告訴我,當獲悉格雷先生死亡的消息時你在干什么?”
“就像我先前告訴過你的那樣,午飯后我回到書房,給銀行寫一封關于為新大樓貸款的信。我一直忙活了近一個小時,突然聽到洛蒂尖叫著沖進屋子。她說奧斯汀死了,我趕緊讓她打電話叫警察?!?/p>
“博蒙特夫人呢?”我問道,把注意力轉向莊園的女主人。
“我告訴丈夫說我犯了偏頭痛,不過……”她愧疚地看了眼丈夫,“不過實際上我有伴?!?/p>
博蒙特怒氣沖沖,朝她走過去,但我伸手攔住了他,“在適當的時候,博蒙特先生?!?/p>
他努力克制自己,咬緊牙關以壓住心中的怒火。
“那么假設博蒙特夫人說的是實話,她和跟她在一起的人當時也在忙著。洛蒂,你去給格雷先生送午飯時,在路上看到有人從果園里出來嗎?”
“沒有,先生。”
“當你發現尸體時,你是怎么處理午飯的?”
“什么?”
“比如說,你嚇得把午飯掉到地上了?”
“沒有,還在我手里。”
“然后你跑回屋里了嗎?”
“是的。”
“午飯一點都沒掉落?”
洛蒂皺起了眉頭,“我想沒有。”
“你認識格雷先生很長時間了嗎?”
“快十年了,自從他來這里干活?!?/p>
“那么你很了解他。”
洛蒂掃視了房間里其他人一眼,他們的心思都沉浸在自己的內疚感和奸情上,幾乎沒有注意到我們之間的交談。
“你愛過他嗎?”我問道。
洛蒂的嘴默默地張開又合上,看起來好像一條金魚。她雙頰通紅。
“你知道我的想法,”我說道,“我認為你和奧斯汀·格雷是戀人。我認為當你無意中聽到博蒙特先生指責妻子和格雷先生上床時,你覺得你的戀人已經對你不忠了。于是你一怒之下去了果園,把他從梯子上撞下來,接著用園藝剪刀刺死了他。”
“不!這不是真的!”洛蒂的眼里涌滿了淚水,蒼白的雙手絞著自己的圍裙。
其他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
“洛蒂?”博蒙特先生說道。
“這都是她的錯!”洛蒂用顫抖的手指著斯卡莉特·博蒙特,尖聲說道,“她總是偷偷摸摸地出去干嗎呀?她跟我的奧斯汀溜出去干什么勾當?即使她沒跟他上床,她還是有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才跟他會面。我和他之間不應該有秘密的?!?/p>
“他在敲詐我,洛蒂,”博蒙特夫人說道,“我是要去付錢給他,好讓他閉嘴不要把我出軌的事告訴漢克?!?/p>
洛蒂看著我們所有人,這新的信息嵌入了她的腦子里,“他到底需要錢干什么?我們已經夠開心的了。”
“或許我可以回答,”我說道,“警察在格雷先生的褲子口袋里發現了一個小盒子——盛著一枚小鉆戒的盒子?!?/p>
洛蒂一下子跪倒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上帝啊,我都做了什么呀?”
我護送著渾身無力、面色蒼白的女傭離開了莊園。
莊園里的聲音大起來了,我有點懷疑博蒙特先生的新業務項目能否很快動工,至少要等到他找到一位新建筑師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