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空心
一棵樹像不像一個人?一片森林像不像一群人?
森林或許不會因一株樹的離開而覺空曠、無聊。一株樹卻不這樣想。它離開千樹萬樹聚集的生存環境,在陌生的山廟、街道,水邊、田旁、山頭,張開空蕩的眼神,茫然四顧,它因場地的變遷和視野的移換,而感到被遺棄的孤單,一種全新的恐懼使它對時間產生懷疑。
偶爾有飛鳥和風會帶來關于森林里的消息,野花喧鬧,綠草遍布,在夏天,流水和露珠讓森林里的夜晚更安靜,仿佛天堂。還有那些與它同時長大的樹,在它離開后,它們懷念過一陣,又把它忘得一干二凈的事實。它用樹籽和露滴招待路經的好心的飛鳥,又含著不舍送走它們。它的淚水在風里涌出來,又被更多的風帶走。
它想念過去的歲月,想念擁擠著享受陽光時的幸福,想念紛紛墜落的葉子,像音符般將它們喚醒時的感動,想念雨雪中它們枝條交錯互相安慰的溫暖,像想念母親般痛徹心扉。但命運從來是無法違抗的,上帝的手指向哪里,哪里便是你的棲居。
更多的飛禽,更多的人,也有廟里的神,他(它)們從不和它說話,各做各的,各走各的。有人喜歡靠著它坐下來,他們的體溫通過薄薄的棉布傳到它的身體里,它看見自己的經絡開始緩慢地舒展,隱密的生長的聲音,從深處和暗處傳來,同時驚醒了他和它,身體跟身體離開,人疑惑地看圍著它轉了個圈,不說話,走了。它有些羞澀,若秘密被窺視,瞬間會曝光天下般難堪。好在,人不大懂得樹,它的秘密,多半不以為然。但人有時會傷害它,用器械,或者拳打腳踢,蠻橫無理。當然,對于疼痛,樹總是遲鈍的。它看到人手上的血會心疼,它覺得不能替代和驅散人的煩惱,自己很無能。于是,當人抱著它哭時,它也會流出淚來。
那些體形大或小的飛禽們的到來,擾亂了它的平靜,它們嘈雜地喊叫,筑巢,生活,養育后代,有一天飛走,去往更遠處的樹上。它們飛翔的軌道,會不會是一個圓形呢?從森林里來,再回到森林中去?樹有時會生出疑惑,好像自己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但多半又被一些頑鬧的鳥的喊聲敲擊聲驚醒過來,面前的一切,倒似一場大夢。
樹后來忘記了時間。許多擁抱它的人死去,新的人又來擁抱它。許多的鳥來過,鳥的后代又來過,然后更多的陌生的鳥,帶來關于森林的消息。這對它來說,已不急迫和新鮮了,遠離森林的年月,它把它們忘得也快差不多了。它唯一記住了第一次停在枝頭的那只鳥,它送走它后,被風帶走的眼淚。
漸漸的,人不再隨便靠近它,他們遠遠地看著它。現在,樹的樣子已非以往,它粗大,茂盛,年月侵蝕過的皮肉,呈現出一種灰干,僵死的表象。更多在夜晚出入的神,喜歡坐在它的身上眺望,或者跟另外的神們,在樹上說些天上人間的事,貌似無關樹,但樹在心里記下,又忘記了。人在樹下,仰望高聳入云的樹尖,會眩暈,在天與地之間的那個疆域里,到底存在著什么,那是一個謎。
樹把一些都忘記了,它像村里最老的那個說胡話的老人,也說一些顛倒的話,在夜晚,人和鳥都睡了,神也喝醉了的時候,樹便絮絮叨叨的說話,天上的星星有多少,它的話就有多少。后來,那些話把它的身體都給撐破了。破了的身體,像大病痊愈,總是有殘缺的。人們用磚頭石頭之類的東西,將它的身體填得滿滿的。磚頭和石頭們沉甸甸的,像歲月般,到底又不是歲月,它終于沉默,很久很久。它裸露出來的空心,其實是它所有的得。佛說,堪破,放下。它點點頭,茂盛的枝條,在云天里搖來蕩去,蝴蝶飛起,翠綠的葉片曳動不止。
我在表格上填下這樣一行字:國槐,別名,槐樹、槐蕊、豆槐、護房樹、家槐、六年香。拉丁文:Sophora japonica Linn。蝶形花亞科,槐屬。傳說樹齡:2000年。
假活
樹即使把房子和家口都搬來,也不過一坨土的事。所以,人間無異議,無拒絕,或持反對意見。
對于一株樹的遷徙,人總是漠然的。要它,它就得來,千里萬里,南方北方的“調”。人喜歡說“調”樹苗,而不是買或者挖樹苗,“調”這個字,就成為樹的字。樹喜歡這個字,調,好像在空中拉起的一條繩索,像渡江,從深水里往上提,總之是向上的,向著亮的,好的。
調來的樹很快被埋在新土里了。是新擴的馬路邊上,它被人稱為行道樹。
它筆直而俊俏地在北方亮烈的陽光下綠著,喜著,似把一輩子都交出來了。
人看它多驚奇詫異。它跟楊樹、柳樹、槐樹、松樹這些北方樹木有大不同,樹桿子直,葉子像星星,密密麻麻地披開,像不喜歡梳頭發的小娃娃。偶爾它會被圍觀,細細揣摩,疑惑或者爭論,那話題,不外乎它的死活,它活的年歲,它死的年歲。它不大喜歡北方人粗糙的撫摸,懶散的培植。盡管它也被管護,被澆水和噴藥,用黑紗遮陽,但它依舊很懷念南方的故土,懷念蜜蜂和蝴蝶,懷念那些同類的兄弟。被埋進北方沙石和泥灰攙攪的新土里,它有些不適應,常感到疼痛,燒灼,干渴。好在,它帶著蟲子和蛹,還有南方的風味和水汽,它們都好好藏在裹著根的那坨土里,雖然少,但總是根子的依附,它覺得它們在,心里就踏實。
人不跟樹說話,但蟲子會。夜里,蟲子說話了,說南方的天氣,說淤泥和梅雨,說短暫歲月里的見識,有時一夜一夜地說,像絮絮叨叨的老太太。蟲子嫌北方的土太嗆,太干燥,它想念南方土的海腥味。樹搖搖身子說,慢慢就習慣了,好好活著,熬著,想的愿的,就會成為真的。
樹受的傳統教育就是好好活,不論如何都要長大,粗壯起來,到老,到死,跟先祖般,活到天長地久。盡管蟲子每夜每夜說,它還是把許多不適和難過都掩藏起來了。
在夏天,它努力地吮吸著雨和露水,秋天在風里歌唱,那歌聲有些細弱,有些憂郁。天漸漸冷了,風像刀子,每一下都讓它的身體有被切割的感覺。它帶來的那點土,漸漸被其他土襲裹了,它的根子努力伸展到更深的土里,真疼。蟲子睡去了,夜變成寂寞的海,星星很遠。白天,路過的人也少了,除了不停息的風,它像被遺忘了似的。它的葉子都落光了,它感覺到了刺骨的寒冷。它想念南方的土壤和氣候,想念綠色的葉子和地被物,想念它的家族,想念流水和微風,它覺得自己就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