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付平
我記得是六十年代初,也就是新中國建設還仍然處于困難的時候,地處滇東烏蒙山深處的生產隊一年農歷二三月種下的洋芋,還等不到成熟季節,我們就眼睜睜盼著開挖了。因為家里沒有糧食,全家老小為了活命,尤其這個時候是農歷五六月,也就是隊里人說的五黃六月,在這個季節是最清苦的季節,地里包谷剛背上包,田里的稻谷剛抽出穗,一家家沒有糧,只好盼望地里洋芋來填飽肚子了。
當時,父親曾悄悄跟我們說,他看到小個子生產隊長站在洋芋地邊上,久久凝視著那片正花蓬蓬嫩稀稀的洋芋就要被挖了,心疼得偷偷流淚了,就像自己的孩子未成年就逼著嫁出去那樣于心不忍啊。可他又當著父親說,看到那些饑腸轆轆的為了活命的社員們,他只好忍疼割愛,帶領社員們下地,刨出的一籮籮洋芋挑了集中到隊房里,準備分給大家。
隨著隊上倉庫保管員一只長長的彎牛角吹響,大家知道隊上通知分洋芋來下鍋了。不一會兒,隊房里擠滿了老老小小身背背籮來分洋芋的人群。戴著眼鏡能識文斷字的隊會計抬著一本厚厚的賬本,記錄著生產隊按三七乘分給每一戶洋芋的數量。隊里分糧按三七乘分是生產隊長說了算的。三七乘是三乘按每戶的人頭分,另外七乘得按社員年掙的公分分。隊會計看著賬本,掌握著秤砣,喊著一家分給一家。輪著哪家不管洋芋分著大分著小,都不會計較不分彼此,個個臉上都會喜笑顏開的,都想分上一份洋芋回家養家糊口,多好啊!
那年月,社員們在生產隊里多掙工分是唯一的希望,可以毫無疑慮地說,掙工分比生娃娃還重要,工分多可以多分糧養家糊口,而多生娃就多了一張要吃糧的嘴。思想單純的社員們把工分視為生命的根、救命的糧,只要到那個時候,大家就把目光投向了隊里早請示晚匯報的毛主席請示臺旁的那塊光榮榜上,隊會計把每一戶一個季度掙的工分寫了公布在一張紅朗朗的大紅紙上。哪家工分多不僅哪家引以為榮,隊里的人也會交口稱贊。我的父母是勤勞苦掙的人,在生產隊里一年苦的工分最多,常常贏得隊長的稱贊,說他們不是毛主席的懶漢懦夫,是永遠熱愛毛主席的人。由于父母掙來的工分多,我家的洋芋分得也比別家稍為多一點。盡管如此,一年到頭分到家中的洋芋也不過七八百公斤,除掉腐爛的和小的喂豬,能用來吃的就所剩無幾了。但是在包谷和稻谷未收上來的前三四個月,仍然得用這點洋芋艱難度日。
家里的貧窮,我們一家人吃飯常常不用飯桌,早晚飯是同坐在火塘邊,圍著一口鐵鍋吃著煮的一鍋洋芋,把一串串青辣椒放進火塘里燒一下,蘸上鹽巴,和著洋芋一起吃,我們全家七八口人享受著這簡單而又爽口的洋芋餐,沒有攀比,沒有心理的不平衡,反而多了一份感激與感動。父母如吃著個頭大的香甜可口的洋芋,就會遞來給我和哥哥妹妹,說我們小,正長身子骨的時候,能吃好一點補一點身子。而個頭小的水漬漬淡而無味的洋芋就輪到父母頭上吃了。哥哥把我和妹妹拉在一邊悄悄地說,爹媽太苦了,他們也得有營養,不然身體拖垮了,我們全家人都得喝西北風去。母親曉得后把我們拉進懷里,含著淚花說:“娃娃們,爹媽一輩子再苦再累都是為了你們,你們得好好成長,好好讀書,將來走出這窮山溝。”看著母親期待的目光,我們淚眼模糊,深情地點著頭。
到我讀書住校,洋芋仍然是我交伙食換飯票的唯一希望。可心地善良的母親為了不讓我在學校里被人看不起,能交上和別人一樣的米面,在厚臉老皮地跟親戚朋友借找的同時,常常是整夜地打草鞋,或找空上山采摘野菜,到趕鄉街子的時候背上大籮的草鞋和山茅野菜到集子上去賣。到晚上回來的時候,我看著母親像戰場上獲勝的大將軍,臉笑得一朵花似的,把口袋里的硬幣掏出來,在微明顯暗的油燈下輕聲地數著:一分、貳分、伍分……看著母親在街上從來舍不得吃一碗米線和一碗涼粉,或買一塊新布給自己縫一件新衣,父親心疼地說:“你不要太吝惜了,一碗米線錢都不想花。”母親瞇笑著對父親說:“老笨蛋,你給曉得一碗米線四五角線,夠買半斤麥面給兒子交伙食了。”
緣于我們對洋芋的迷戀和癡愛,父母不經意間給我們透露了洋芋早以前是叫芋頭的秘密。我們問其來龍去脈,父母也說不出個子丑寅卯。直至七十年代初,村上最后一批上海的一位姓姚的男知青跟我偶然說起洋芋本不叫洋芋,而是叫芋頭的真正來歷。那是盛夏的一個夜晚,坐在我家院子納涼的那位男知青和我遙望著滿天眨著眼的星光,他默默中忽然發問:“你這么愛吃洋芋,關于洋芋的故事你曉得嗎?”我十分不解地凝視著他,他誠然地說:“那是因為剛解放過來那些年的中國太窮了,中國負債累累,大量的外國洋人的東西卷襲著中國。中國的市場被洋人的洋東西淹沒了,甚至吞噬了。中國太多的東西也隨之改名換姓了。這村里原本的芋頭也必須叫洋芋了。”后來我還曉得村里很多改名姓洋的東西,﹑﹑比如說鐵鏟叫洋鏟鏟水泥叫洋灰火柴叫洋發﹑竹肥皂叫洋堿等,遍地的洋姓東西,把中國的市場搞得一團糟。那時的中國,被外國洋人的洋東西欺負,心里流血的不僅是村里人,還有城里人,整個中國人都有一個同樣的夢想,有朝一日中國會走向繁榮富強!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農村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偉大的共產黨帶領中國人民翻開脫貧致富嶄新的歷史篇章。這時我高中畢業不想繼續讀書,而是響應黨的號召,從戎參軍到云南邊防部隊服役。在部隊服役的那幾年里,我常常看到父母的信中有說不完的高興事。他們說在自己的承包地里可以甩開膀子大干了,可以多勞多得了。父親還透露私心雜念,他說:“過去在生產隊里自己種得很好的那片包谷或洋芋,到收割時都統統歸于隊房里分給大家,這下可好了,種好的統統屬于自家的了。”那幾年常常聽到家中父母的好消息,烤煙收入幾千了,包谷收了幾噸了,洋芋收了幾麻袋了。母親悄悄透露,家里有可能當上萬元戶了。我看到這信,十分驚訝,天啊!萬元戶,這么個天文數字。因為那年月村里上千元的戶數都是寥寥無幾,何況村里要產生個萬元大戶呢!
隨后我退伍回鄉在縣城找到了工作,回家和父母見面的機會比在部隊方便多了,常常回村看望父母和父母相處。我看到家里確實發生了許多新變化,曾經住的那間黑烏烏的茅草房換成了四五間亮堂堂的大瓦房。母親苦了蒼老宛若核桃皮的臉上綻放笑容說:“娃娃(看來我在母親眼里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媽媽沒別的給你捎進城的,我這里烙幾個洋芋粑粑給你帶走。”我怕再苦累著媽媽,開誠布公地說,現在城里有賣的,我想吃就在城里買了。我不知道這話竟然傷害著心愛著兒子的母親了,她神情黯然地說:“娃娃,你嫌棄媽媽了,你嫌媽媽的洋芋粑粑不好吃,變丑了。”母親說到我心酸處,我淚珠兒打轉,心里不是個滋味地趕緊說:“媽媽,我永遠是你的兒子啊,我只是想你為我們苦了一輩子,這時候不忍心看到你老了仍然為我們操勞。”我的淚言淚語,母親感動地揩著眼角上落下的眼淚,笑著說:“媽媽不老,不老!媽媽為兒子活得更年輕。”母親邊說邊下廚又為我燒火做洋芋粑粑去了。
在一路走過來的歲月里,剛走進九十年代的中期,家鄉突然說搞科學種植“脫毒洋芋”。父母跟我說,種這洋芋祖祖輩輩幾百年來從沒有人說有毒,這上面的人簡直就是神經病。母親坦然地說:“只聽說花有毒、藥有毒、蛇有毒,怎么弄出個洋芋有毒。”我說這是科學實踐出來的技術,無可懷疑和否認。盡管持有許多的懷疑態度,但是父母仍然聽從我這個兒子的話,當年他們種植了“脫毒洋芋”5畝地,到洋芋開挖的時候,用秤一稱,畝產從傳統的七八百公斤猛漲到四千多公斤,增加了四倍還多。我聽到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欣然走進村里,走進那片火紅的紅土地,看著父母收獲“脫毒洋芋”的喜形于色,他們竟然在山間蕩起歡樂的笑聲里,扯開喉嚨放飛出了清脆甜美的歌聲:“洋芋哎,滿地金黃,金黃黃耶,裝滿籮筐哎,那個喜洋洋耶,咱們日子旺兒旺哎,心里耶那個亮堂堂哎……”富有民﹑歌嗓的父母唱得深情委婉激情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