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裁仙曲作霓裳 天音盡洗凡絲簧——《西麓堂琴統》 之《廣寒游》打譜后記

文/梓 又

《廣寒游》一曲見于多個譜本中，明早期《神奇秘譜》（1425）題記：臞仙曰，是曲者， 古曲也。其意高遠，其義必深。飄飄然有獨走太羅之想，憑虛御風之趣，挹精熒之流光於太虛也，然其清曠玄邈之旨，又不可得而形容矣。使人聽之，如置身在廣寒清虛之府也。該題記中明確指出此曲為“古曲”。《太音補遺》（1557）題記：世傳明皇嘗游月宮，后人異其事，作清虛吟，廣寒游以傳奇。據《太音補遺》中的題記可理解為：后人據唐明皇夜游月宮之奇事而作此曲。而《重修真傳琴譜》（1573）題記載：是操，唐明皇游月宮而作也。其曲宏深，有飄然獨步太羅，憑虛御風，挹精流光於太虛置身如在廣寒之府也。后人增益而文，附之於絲弦然。此題記中“是操，唐明皇游月宮而作也”，明確提出“唐明皇”為原曲作者，經后人增益而成琴曲。《西麓堂琴統》（1549）題記：曲意高遠，有飄然躧步紫清之想。聽之使人神爽飛越，若跨黃鵠凌倒景，浮游帝鈞清都之上也。此題記中雖未提及成曲于何人、何時，但所指景象和意境與上述兩部琴譜大徑相同，因此可推測《西麓堂琴統》（1549）中的《廣寒游》與上述幾個譜本中所載的應為同一曲。此曲，大致成曲于唐，傳為唐明皇李隆基作，經后人陸續增益、輯錄而流傳。

宋朝詩人趙汝鐩（宋太宗第八代孫）所作詩文《廣寒游》較好的描繪了樂曲所蘊含的種種景象。

《廣寒游》 宋 趙汝鐩

九秋半矩月團團，瓊瑤世界夜氣寒。

羽士躍身導阿瞞，麾斥八極青云端。

老柯擲桂香不死，銀橋跨空一萬里。

飛步抽簪扣玉扃，中有素娥三千人。

綠瞳翦水鬢堆霧，風卷縞袖條脫露。

瑯璈云笛廣庭舞，笑乘白鸞弄蟾兔。

歸裁仙曲作霓裳，天音盡洗凡絲簧。

霞裾星佩羅兩行，玉環垂手春風場。

樽前盡日看未足，絳膏泣鳳夜繼燭。

宮商忽變不可聽，馬嵬斜谷雨霖鈴。

詩中場景生動鮮活，廣寒宮的飄逸繁華、三千素娥的靈動脫俗都如詩如畫，亦幻亦真。興致正濃，卻變故突生，凄厲收場，叫人刻骨銘心而痛徹心扉，用一種不可察覺的律動昭示著人生無常。以此詩為琴曲《廣寒游》打譜時的延伸意指向，曲中許多不可解、不好解的指法，勢必找到可依之據。

明中期面世的《西麓堂琴統》所載琴曲《廣寒游》全曲11段，每段以三字為標題，清晰的給出每段音樂應有的表現范疇，樂曲托物言志，蘊含著濃郁的“羽化登仙、天人合一”的道家取向。道家思想重天道、講出世，貴長生、希求返本歸真，形神俱妙。《莊子》一書中載有黃帝至崆峒山問道于廣成子的故事，廣成子所講述：“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必靜必清，無勞汝形，無搖汝精，乃可以長生……” 言簡意賅地揭示了大道的本原，生命的真諦，道家中國傳統文化之源。

《西麓堂琴統》中的“道家主題”琴曲，風格頗為古樸恬澹，保持或接近于作品原創時的風格，較清代琴譜中的“道家主題”琴曲精神性更強，意境也更高，不少甚至為唐宋時期的遠年遺響，《廣寒游》就極具此特性。“步云梯、登清虛、宴廣寒、折丹桂……”無不昭示著對羽化、登仙的艷羨與向往。

亦如老聃所謂：“得至美而游乎至樂，游心于物之初。”

古琴是一種樂器，有其怡情吟心之效；古琴還是一種“神器”，有其移風易俗之功；古琴更是一種“道器”，有其修真悟性之德。而道家琴曲即是成就古琴這諸多特性必不可缺的重要因素。因此，在《西麓堂琴統》中有道家意韻的琴曲多達30首，如：《莊周夢蝶》《凌虛吟》《列子御風》《逍遙吟》《逍遙游》《達觀吟》《廣寒游》《鳴鳳吟》《鳳翔千仞》《崆峒引》《崆峒問道》《凌云吟》《八極游》《處泰吟》《靜極吟》《天風環佩》《鶴舞洞天》《采真游》《鷗鷺忘機》《鶴鳴九皋》《瑤天笙鶴》等，都從不同層面體現著道家“游心物初，超然物外”的至深境界。以虛達虛易，以實入虛難，琴雖是極清極性之器，可要表現無邊無際的“道”還是極富挑戰的。如此種種放在琴曲中需要用怎樣的手段，才可使這虛無飄渺、無邊無際的思緒一一落到每段、每句甚至每一音？而《西麓堂琴統》中對左手個別徽位采取模糊性輯錄，如：“八上、六下、六上”是偶然，必然，亦或是另有深意？這都是將曲意落到音響上的關鍵之處。

縱觀全曲，各曲中“繁生速手”的右手技巧較少，左手技法及徽位的記譜體系就相對有些不同，如：“六下、八上”何不明確記錄為具體的徽分？是不會亦或是不為？從其他弦、其他徽位的記法來看，是有具體徽、具體分的記錄體系的，僅從此處即可推斷“六上、六下、八下、上半……”等記譜法實屬有意為之，暫且稱為“模糊音高記譜法”。在這模糊音高記譜法中蘊含著較多的可變性，如兩音之間的音程關系可隨樂句律動進行而變化。“六下”這一字譜可實際演奏為“六徽一分至六徽九分”之間的任何一個，因為每一個徽分的實際音高相差10音分左右。而到底哪一個音分才是合理的，相對準確的是該區打譜的關鍵節點。

具體以《廣寒游》一曲中“六下”這一字譜為例，出現在第一段“步云梯”中的七弦上和五弦上，聯系上下幾個字譜，找出與之和音的相印關系，該段七弦上“六下”可定位“六徽二分”宮調式的宮音也就是調式主音，起到穩定調式關鍵作用。五弦上的“六下”與前一個字譜“六弦七徽”的音高相對應，即可將該音的徽位定位“六徽二分”的宮調式的徵音（調式屬音），因此對鞏固第一段的調性起到積極的作用。第四段“折丹桂”中“勾七弦八上，上七上六上”一句中，的“六上”一音徽位根據緊隨其后一個字譜“散音勾三弦”而形成的律動關系，定位“六徽二分”。而該段中“六上撥剌四弦”這一字譜，根據與上下字譜形成的音程關系就只能定徽位為“六徽五分”取得調式“角”音，與前一個字譜“散音勾三弦”形成大三度的關系，并與后一字譜“五弦七徽”的“角”音高一致，形成音高、調式上應和。

用此方法將該譜中諸如此類的“模糊音高記譜法”的字譜一一找到對應后才可對樂譜進行更深入的解讀與詮釋。

道家講究的“得至美而游乎至樂，游心于物之初。”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不昭示著各種可能和游移“六上、六下、八下”等用“模糊音高記譜”字譜的正在用不同層面的體現著這類游移，前后相關聯的有明確音高指示字譜又可適時的將這種游移控制在可控范圍內，那么道家“玄妙、飄渺、至美至樂、窈窈冥冥”的意境都將由此等“模糊音高”的字譜靈活呈現。

《廣寒游》一曲中，運用虛（模糊音高記譜）實相應的記譜法，將樂曲的律動自主性、游移性與樂曲應有的風格性完美的結合，在樂曲意境的構造上搭建起有效的橋梁，既留下廣闊的演奏空間給任何一個演奏者，又有效的控制著樂曲展開與總框架，筆者從對此曲的打譜、探究中再一次被古琴字譜的玄妙性深深地打動了，在嘆服前人智慧的同時，也再一次感悟到我們的擔子還很重，路還很長。

古琴，既是道家天人合一境界的載體，亦是尚德之士心中的良音。聽一曲“無為之曲”，可助人消除雜念、神游華胥；陶冶情操，扶正祛邪，修身養性；而操縵之士，更是能通過撫琴而獲“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至純至虛之大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