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政治與媒介環境學視閾的交織

丁松虎

北京師范大學蔣原倫教授的自選集《觀念的藝術與技術的藝術》出版了。29篇文章包含于“文化批評”、“媒介神話解析”、“空間與文化”、“詩學研究”四輯中。前兩輯包含了22篇文章，占到全書文章總數的3/4，由此可以感受到作者在“后記”所言的“在文化批評和媒介批評的寫作中有一份自信和快樂”。作為“橫跨”文學研究和傳播學研究的學者，作者運用文藝學、符號學、民俗學、社會學的多重視角對大量的社會文化現象展開闡釋，視野宏通，頗多洞見，并在這本書中展現了文化政治與媒介環境學視閾的交織與融合。

這本書對紛繁復雜的媒介文化現象給予了足夠重視，展現出作者對文化政治的學術關切和清醒的文化自覺。文化政治是現代社會或現代文明安身立命的根基，其核心是一整套關乎安身立命的價值體系、生活意義、意識形態等，從而涉及政治認同、價值認同、信仰認同等。放眼寰球，種種文化政治及其“主義”，就是現代社會安身立命的“道理”：如三民主義、社會主義、新民主主義、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法西斯主義、種族主義……文化政治以及文化領導權對現代社會具有重要的意義，把握了文化政治以及文化領導權才算把握一切，失去了文化政治以及文化領導權也就失去了一切。不妨回首：為何新中國的歷次政治運動往往同文化有關？如電影《武訓傳》批判、胡風文藝思想批判、《紅樓夢》研究批判、胡適唯心主義批判……新中國成立后，封建主義文化、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文化等，還會不可避免地影響著人們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通過戲曲、小說、詩歌、音樂、舞蹈、繪畫、電影、報刊、廣播等文化形態與傳播方式來影響“新社會”。

遺憾的是，“帝王將相、后宮妃嬪”們在影視作品中依然相當“活躍”。對此，作者思慮到：“到底是什么樣的力量在發力，吸引如此大量的人、財、物以帝王將相的野史和種種傳聞為素材演繹出如此龐大的媒體景觀？大量的清宮戲宣揚封建主義、專制主義、好皇帝主義，充斥著愚昧和野蠻的思想，不僅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憲法精神相違背，與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相抵觸，與目前的社會經濟制度不相容，也與當下的潮流格格不入，卻沒有受到太多的指責和非難……清宮戲的泛濫遠沒有引起社會普遍的警惕。”誠哉斯言，作為歷史真正主體的人民大眾，反而成了圍觀與喝彩的“道具”，委實值得深刻反思。

與文化政治視閾交相輝映的是，媒介環境學的視閾和立場在這本書中表露無遺，從而為讀者理性評判諸多大眾文化現象提供了“媒介”、“技術”、“環境”等新的認識視角。媒介環境學具有深厚的歷史視野，關注技術、環境、媒介、知識、傳播、文明的演進，這與作為現代文明安身立命之根基的文化政治，至少在文明的層面上具備了一定的共通性。

且不說伊尼斯、麥克盧漢、尼爾·波茲曼、沃爾特·翁、梅羅維茨等北美媒介環境學派的核心人物的名字在這本書中時時閃現，也不說這些人物的經典著作在本書中頻頻“亮相”，單說本書中多篇文章的思路與話語模式，就體現了媒介環境學的泛媒介觀、泛技術觀、泛環境觀（“媒介即環境”）、“媒介有偏向”等思想。作者適當地運用媒介環境學的媒介理論和媒介史研究成果等學術資源，對當下中國媒介環境中的眾多文化現象展開了分析和闡釋。

譬如，在本書開篇《去勢的儒學與信仰》一文中，作者在分析孔子和于丹“共同躥紅”的原因時，不僅提到二者互為媒介，更是強調電子媒介在其間的影響斷斷不能忽略：“那個心靈雞湯的‘孔子左右逢源，他每段話說得很短，很精辟，留有充分的發揮余地，很符合電視的再傳播；且《論語》中一段話與另一段話之間沒有必然的關聯，便于選取、闡釋，并且這一闡釋和流暢華麗的口語表述、兼有評書的抑揚頓挫，又有心理治療功能的娓娓道白兩相結合，功效非凡……”這種思路，與伊尼斯、麥克盧漢、沃爾特·翁等媒介環境學代表人物對口頭傳統的重視是多么契合！該文以“媒介即訊息”的邏輯推斷、媒介方式的變化、新興媒體的崛起，極大地改變了當代文化的面貌；而儒學經過上千年的冶煉，濾去了功利的雜質，才慢慢演變為某種信仰。作者在這篇文章中呼喚“為了穩固國人的精神塔基，必須再造信仰系統”，亦是對前述文化政治的深重關切。

與媒介環境學的泛媒介論相呼應，作者對媒介范疇的看法似乎相當開放和多元：他在《媒介批評的功能和范疇》一文中明確提出：“媒介不是只有大眾媒介，如報刊、雜志、廣播電視、網絡等，還包括我們常說的路徑，路徑有時是慣例，有時是偶然的機遇，有時就是某種體制……另外，某種政策導向也是一種路徑，也能看成是媒介。” 這種看法拓展了媒介和媒介研究的疆域，對一些將媒介研究囿于大眾傳媒領域的研究者來說也是一種善意的提醒。

作者在這本書中已將媒介環境學的相關研究推進到微觀的生活層面。他在《讓生活新聞化》、《一切新文化都是青年亞文化》等文章中，細察新媒介及技術給人們日常生活所帶來的巨大影響，詳辯媒介環境中人際互動的變化及動因，提供了鞭辟入里而又不失風趣幽默的解答。

當然，這本書中有些概念的具體含義，仍存在著很大的討論空間，如“媒體價值觀”的提法，學界對其準確含義的認識尚有分歧，這也為研究者進一步將其置于媒介消費語境下加以多重考量留下了頗有意義的新課題。

這本書透過文化政治和媒介環境學的視閾和維度，向讀者闡釋了五光十色的大眾文化現象和媒介神話，同時，重視媒介長效而深層的社會、文化和心理影響，體現出深切的人文關懷和現實關懷，推進了媒介環境學在中國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