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木
蘇珊走下秧埂,爬上渠堤,兩腳并攏,蹦高下來。一到水泥路,她就踢踏起來,跳著,旋轉著,唱著,還打著節拍。她是舞者嗎?不是,它是歌者嗎?也不是;她是城里人嗎?不是,她是鄉下人嗎?也不是。她做什么呢?她什么也不做。
昨兒晚,月亮剛上來,萬泉讓蘇珊在家里學德語,自己去喊振順嫂子,下田幫她拔秧。今早上太陽一露紅,他將“小手扶”掛上犁耙,上半日整地,下半天栽秧。傍晚下來,他一人就栽了一畝半。振順嫂子過意不去,就留他倆吃晚飯,說孩子他爸也回來,要與她和好呢。還說蘇珊沒見過這位大老板,難得聚一聚,也算有緣嘛。
萬泉就想與嫂子獨處,有句話藏在心里,非要對她說出來不可。他最不稀罕陸老板回家,更不贊成嫂子與他重修舊好。
他在花園心掐個玫瑰骨朵,藏在背后,鉆進廚房幫嫂子打下手。蘇珊獨自一人,來到樓下客廳,倚在沙發扶手上,斜著肩,打量一眼,廳里盡是老舊的擺設。她望著沒貼墻紙卻涂得發白的墻面,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她將一只蝴蝶結發卡,從一綹頭發里取下來,在手里調個兒翻轉著。那是老板從韓國帶給她的頭飾———普羅旺斯珊瑚發卡,戴在法式亞麻色的假發上,這是她準備出國前的發型。不戴假發時,頭發黑中透藍、細而長、稠密,也不結成辮子,發梢略略燙得卷起來,繞在脖子兩側。她從不化妝,但總有自己的發式。萬泉帶她來鄉下,她就隨手挽了個別樣馬尾中國髻。
到鄉間,碰見什么事,她也能隨遇而安。想必是大病一場,從此就收了余恨和改了性情。嫂子覺得她有涵養,但吃飯坐桌子,總要跟她客氣一番,拉她和萬泉坐上席。萬泉說,我是打工吃飯蹲慣了的人,還好講究什么呢。推來讓去,蘇珊執意與嫂子對席,一個坐向東,一個面朝西。萬泉被按在陪席上,上席只有杯筷不見人。嫂子怕有誤會,再三說,他一定趕回來。但隨又改口,說不要等,客人可以先開始。
嫂子花不少功夫,凡做好的菜都被萬泉端上來了。八仙桌上擺得滿滿當當,大碟對小盞,雞煲接羹湯,素是素、葷是葷。萬泉覺得很受寵,夾起一片炒腰花,放進口中嘗嘗,放下筷子,朝蘇珊擠擠眼,又朝嫂子努努嘴,見她頭上花還在,便拍手大笑。女人不解,也跟著笑起來。蘇珊低著頭,咬著嘴角,勉強笑容。酒也搬了過來,煙也擺上桌子。嫂子說,這些高級煙和高級酒,都是地方上得過他好處的、有頭有臉的人送來的。她拿起一包軟中華,小陳舉起手,說他有話說,那就是不要拆。嫂子瞅他一眼,笑著對蘇珊說,你以為香煙是為你預備的嗎?蘇珊拿到手,從底部拆開,取出一支夾好,繃住臉冷冷地說,給我上火。萬泉犟著不動,說你戒了,怎么又抽呢。蘇珊抓過塑料外殼打火機,大拇指用力一按,“咔嗒”一聲,打著了火,往上一湊吸兩下。她又滿吸一口,撮起嘴唇,用舌尖吐出一圈接一圈的煙霧,好像是在畏避往日的痛楚。她抱起一瓶開好的白蘭地,將漏斗形的高腳杯倒滿三分之一,旁若無人,端起杯子,“咕?!币豢?,吞了下去。兩頰被張裕可雅XO沖得緋紅,兩只眼睛越睜越大,嘴角一邊神經質地抽搐得厲害。整個身子在索索發抖,淚水在心里翻滾。在她的眸子里,有一角驚惶不定的地方,那便是恐怖的所在地。
500萬像素,17寸大小,高檔水晶相框,赫然懸掛在正當門的白墻上。相框里裝的是一幀全家福,照片里有四個人,父親、母親,還有兒子和女兒。蘇珊抬起頭,不朝上望,臉上常常掩飾著躲閃,連對面的人也不能分明看到。她用眼角的余光來掃描,最精彩也是最可怕的奇跡出現了,畫面竟然真實地活動起來。本來挨著的父母,不知被何事驚擾,先后站起身,并肩而立,瞬間又分開。父母重新歸位,女兒摟著父親的脖子在撒嬌,兒子扶著母親的肩頭在思考。一忽兒,父親與母親你一句、我一句,像是在激烈地爭執。母親捂住臉哭著跑向門外,哥哥也拉走了妹妹。父親坐定抽煙,面有慍色,眼睛望著腳上法國都彭牌皮鞋。女兒重又回到父親面前,指頭貼住運動裝的褲縫,兩手旋即又在胸前絞起來。兒子挽著母親的胳臂,將她帶進自己的房間。操起一把法麗達牌空心木吉他,面對貝克漢姆的床頭招貼畫,彈起一首在青年人中流行的歌曲———《生命要繼續》。節奏明快像春風,旋律憂郁如秋雨。母親半閉著眼睛,臉色顯得極其寧靜,好像已經睡著了;但事實上,她卻正沉浸在自己的想念中,而且這些想念顯然非常甜蜜。她處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連彈琴的兒子也沒有注意到。她眼睛老是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從不斜視,走神的樣子,正如歌子里唱的“病的不輕”。
蘇珊頭重腳輕,一下跌進相框里,掩口而驚,又把眼瞇成一條線,眼光便在細縫里飛到左邊又飛到右邊。她手往額頭上一搭,摸摸好像是在發燙。父親扔掉半截煙蒂,“嚯”地站起來,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捺著她的肩,讓她偎在能讓女人依附的懷里。兒子被父親喝令回來,他對兒子似有不滿,短而粗的眉毛擰了起來。此時,畫外的攝影師兩個手指一豎,說,靠緊點。注意,要照了。茄子!
畫面繼續在活動,已經不限在戶外什么地方。父親牽起蘇珊的手,將她領到前妻睡過的老房間。床頭架是歐式的,枕巾為蒙娜麗莎牌十字繡,床單刺有高檔蘇繡花邊,絲線穗子沿床框掛下來,離地高約三寸許。
蘇珊沒隨老板在鄉間住過宿,而在省城的豪宅里遭遇過一回。她是南方大學國際貿易專業的碩士生,英語通過了雅思考試,還聯系到一位同意指導她論文的“博士之父”。她自修德語,口語比較好,生活難度不大。本想到德國留學,專修國際商務管理,因家在蘇北農村,父母無力承擔,費用全靠打工。那一天,在西裝套裙的口袋里,揣著學生會與院團委的推薦信,按照媒體提供的地址和電話,找到了“四海國際美苑分權度假置業有限公司”,設在綠地廣場建業大廈寫字樓的總部。她走出電梯,腳下奮力一踢,驚現裙子外的小腿。胸脯的美麗焦點,高高在上的風景,無聲地逼近了大廳。老板屏息著。他望了望她,連忙回過頭去,打量著公司其他職員的面孔。但是他更頻頻地、執拗地注視著她。不知不覺,他的眼睛被牽引到她的天生柳腰上。加上腰之韻和臀線之弧,更讓他驚為天人。
當上西歐地區總代理的第三天下午,老板帶她去參觀一套裝飾豪華的樣板房,她剛拽開洗手間的推拉門,在意外驚恐和無力反抗中被迫就范。人被老板抱到套間的席夢思床上,她卻無視他的身體和存在,她把他當做一個機器人,或者將他視為一具木乃伊,只不過這具木乃伊,擁有的不是金字塔,而是幾處豪宅和多部豪車、游艇,還有一處賽馬場和高爾夫球場。嘴唇是她最圣潔的地方,保護它遠勝過自己的眼睛,不可觸碰;長筒襪這種性外套脫下來,腳趾是她最不看重的色情器官,任其揉搓。在那個時段,他只有結果而沒有過程,她沒有高潮也絕不會裝。一個月沒到底,事情出乎意料。老板派人盯梢,限制出入,控制自由度,逼迫她嫁給他。那幾天,自殺的欲望在她身上充分地暴露出來,辭職的念頭也常常被自尋短見的想法所代替。服藥,安眠藥不難弄到,這她知道,不過,這么死,除了異常痛苦之外,也不太雅觀。不然就葬身于火車的鐵輪下,可那要落得尸體不全。這不行,她要死后也是個“漂亮的溺水者”,遺體俏麗動人,好叫世人為她惋惜:真遺憾,多可憐的姑娘!endprint
萬泉自斟自飲,滿可以用大一點的烈酒杯來喝,但他覺得自己有什么責任似的,還是挑個小瓷杯去撮,每次只倒半杯白酒,喝的時候,也就隨口抿一抿。蘇珊兩道修眉又彎又細,有時微皺,臉皮子似乎太白了些。她又常常作凝思狀,睫毛下垂幾乎掩沒眼球,端正的鼻子仿佛含著神秘;想到明澈時,眼皮開幕一般倏地抬起,晶光的黑眼瞳照例這么一耀。萬泉搶過蘇珊的高腳杯,將白蘭地倒進自己的小瓷杯,一口喝光,隨手又斟給她紅酒,她也能接受。他拿手擋住自己的杯子,也不讓嫂子再挜酒,還使勁推開那瓶52度的五糧液。嫂子不饒他,奪下杯子,汩汩倒滿說,晚上沒事,多喝點,走不了,一起住下來。嫂子就想成全你們的好事。他突然紅了臉,并不像成年人紅臉,輕微地,自己都不覺得,而像小孩紅臉,覺得自己的羞赦是可笑的,因而感到慚愧,就更加臉紅了,差不多快要流出眼淚來。他馬上收了面紅,作了一種疑問的樣子,遲疑了一二秒,他就下了決心說,嫂子,陸大哥回來,你還有心管我嗎?女人仰起臉,瞟著白墻,合上眼皮,忽憑一聲嘆息,灌下一杯紅酒,“咣當”推倒杯子,哭出來說,萬泉,你就當我醉了吧,今晚我就是想醉,你讓我好好醉一回吧。
但見嫂子低垂著的額頭,還有俯伏著的眼睛,直到雙頰上凝結的眼淚,萬泉心疼不說,更為她憤忿不平。前夫眼里的“黃臉婆”,卻是他心中的美婦人。被遺棄以后,她沒去痛恨自己的情敵,更沒有想到將她們一個個詛咒和害死。這當然很美,犯罪的動機是一片悲壯的熱情,令人覺得法無可恕,情實可憫。但她卻低下頭去,不聲不響地受苦,奄奄一息地隱忍,啜泣,寬恕,祈禱,相思,直到咽氣為止。這是愛,是真愛,是天使的愛,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高傲的愛。歲月對她來說,很惠顧,也很恩寵,并不像前夫手中操過的殺豬刀,那樣殘酷無情。她一頭剪短了的發型,軟而綿,依然是那么黑亮,充滿油性的光澤。最迷人的還是她的眼神。眼睛不大,卻活潑流轉,非常明亮,非常深透。萬泉注視著相框,竟大膽想象起來。他把父親的影子抹掉,讓自己成為家庭的一員。他在美滋滋地體驗,盡情而大膽地享受,身在其中的感覺,與她肩挨肩坐著的幸福。他仗著酒精壯起來的膽,伸手來抓她的手腕子,她胳膊一抽就縮回去了,還斜了他一眼說,萬泉,你不要這樣,我比你大七八歲不說,還有更難相處的呢,你陸大哥說回來就回來,他到家就是與我復婚的。萬泉眉尖一聳,拍打桌子說,你就這樣簡簡單單與他復婚嗎?你就那么輕輕易易原諒他嗎?她矮下了肩,磕下臉,也不則聲。過了半晌,又掉過頭來,閉起一只眼,小聲說,萬泉,我不原諒他,又能怎么樣呢?
誰也想不到,女人話鋒一轉,竟轉到他與蘇珊身上來。她倚仗年長幾歲,用賣老的口氣說,我說萬泉那,我是過來之人,我看蘇珊對你就很順從,難道你不喜歡她嗎?人家又漂亮又有文憑,還會說外國話,你上天邊也難找這樣的女人。萬泉撇了撇嘴,偷偷望了一眼蘇珊說,嫂子,你讓我說句粗話,尿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吧。我是池塘里翻跟頭的癩蛤蟆,人家是在天上飛的白天鵝。她是研究生,懂外語,還要出國留學;我一個土包子,頂大不過農民工。一沒文化,二沒錢,三也幫不了她。
他的面色,一剎時變為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地紅了起來。一切發生得這樣突然和意外,他的心就像一條漂流的小船,在江水上浮上浮下,再也不能安定。
去年下秋的一個晚上,月光如銀子,照及江面。像在沙漏。銀屑般的微粒灑下來,轉眼又變成白色的粉塵,落在水上。浪頭一個接著一個,雪崩似地重疊起來,卷起了巨大的漩渦,一浪高,一浪低,發出哇哇的響聲。
他尿急起來,小便時望見一個白色的影子朝水邊移動,蠕蠕向前。那影子爬上有燈光的碼頭,騰空而起,忽聽“撲通”一聲水響,激起了大朵大朵、半黃半白的水花。他飛奔過去,仗著水性好,連衣帶人沖下去。風高浪急,幾經浮上沉下,還嗆了一口污濁的江水,托她升起,抱到岸上,只憑感覺,他就能斷定是一位年輕的女子。背她進了出租房,燈光一照,鼻是鼻,眼是眼,像模像樣,黃頭發繞在蔥白一樣的脖子上。起先不在意,驚訝之余,還以為是救了個外國妞呢。服侍和看護兩天,到了第三日,見她氣息尚虛,精神愈不正常,他冒著違約被罰款的風險,向“順通快遞物流公司”辭了工,帶她回老家。送她到縣里一家醫院,住院治療三個月。病情好轉了,又接她回家,休息調理。
他望著墻上的相框發呆,只想讓那位父親隱身別處,永遠不再回來。自個兒替代男人的位置,沒有名分就做雇工。不能堂而皇之出入她家,那就以幫工為名,行婚外之實,盡男女之歡。他會木工,還有一手泥瓦匠的絕活。他會開電鋸,也會修小手扶亂檔。在鄉間,他自認是種田的好把式,也是能吃苦擔重的男子漢。他為她家曬谷打場、機耕電作與植柳栽桑,軋面粉、加工飼料,也會種菜秧蒜,還能捕魚崴藕和攆羊放鵝。
嫂子嘴上說,我沒醉。但身子搖晃著,伸手過來,還要拆那整瓶子的張裕解百納。萬泉兩手抱住包裝盒子,用胳膊肘推開小門,將酒放進柜子里鎖起來。她一呼吸臉就一緊一松,下巴抖顫,胸部也在起伏,眼睛里有一種盼望的神氣,嘴里發出哀求的聲音,像在做禱告:老天保佑!萬泉裝作沒聽見,用筷頭蘸著白酒,想在桌上劃出女人的名字———儲秀。愣了半天,費了不少心神,可惜卻將儲秀寫成楚秀了。名字寫錯了,她也不在意。蘇珊看見也不去糾正,卻將視線從白墻上收回來,轉向手中的酒杯。節能燈無頻閃,光線像自然光一樣柔和,杯子也有耀目的反光。用食指和中指捏住杯柱,有了這樣一個憑靠的東西,顯然感到有事可作了。她瞧著杯口和杯座,慢慢用指頭撫摸。杯口蹭著發燒的臉,心中有股莫名的刺痛。一想到在這所房子里,今夜定會發生不尋常的事,她又埋下頭去,借杯子抑制心中的不安。
儲秀臉皮子紅紅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不去關心別的事,也不去瞧他們,目光在白墻上掃來掃去,最后定格在相框上。前夫留在全家福里的影子,一輩子固定不變。他回到家鄉來,不在大城市里使錢了。她幫他搞起了一個現代化的家庭農場。流轉三千畝土地,不上化肥、不打農藥,栽種無公害的稻子和小麥。另外培育白晃晃一大片,一眼望不到邊,塑料大棚的西藍花、大白菜和清脆乳黃瓜。養豬場和養雞場同期蓋起來,喂雞和喂豬也不用膨化飼料和激素。在廢黃河河灘的天然草坡上,還辦起一座牛奶廠,并引進上百頭澳大利亞荷斯坦高產良種奶牛。打造新鮮牛奶的最好品牌,名字起得比“特倫蘇”還要好聽,還要響亮,也更有市場。endprint
蘇珊伸著懶腰,還打了個哈欠。萬泉知她困了,也乏了。要不是儲秀嫂子哭了又喝,喝了又哭,飲了這么多的紅酒下肚,還將她送進房間,讓她歇息,蘇珊也該合上眼皮,睡得將熟未熟了。
他扶她上樓梯,一級挨一級,上了二樓。小步挪至拐彎處,她小聲說了句耳語,是問嫂子醒沒醒酒的話。
二人各懷心思,一起進了房間。萬泉拍拍高級印花全棉床單,抖活開九孔棉高級空調被,還幫她摞起兩只裝有熏衣草枕芯的枕頭來。他照看她幾個月,深知她要枕高頭大枕的。這倒不是為了什么“高枕無憂”,而是她中學時代就養成的習慣,靠枕倚床,看電視或者看書。
他抬手去按床頭燈的開關,她從被窩里伸出手來,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子,并不說話。他用食指撩開她眉間的一綹子卷發,又戳了一下她的肩胛,也沉默不語。蘇珊漲紅了臉,垂下了眼皮;忽而眼睛又放著異樣的光,微笑著,對他瞥了一眼。他的目光和她的遇著的時候,倒是他驚異起來了,馬上收了笑容,作了一種疑問的樣子。她松開手,背過臉去,目光杵著墻壁,也不動彈。她啜泣起來,他愣了一下,扳過她的肩膀,在她下巴頦上摸了一把,鼻子像塞住似地,附耳細聲說,妹妹,你走吧,你有你的天地,我不在乎你飛的高不高,我只在乎你飛的累不累。好妹子,你走了,再也不要回我這里來。你就是忘了我,我也不會生你的氣。她臉上發燒,失了神,嘴唇發抖,伸開手臂,摟住他的脖子,一個親情式的長吻,狠狠地咂在他的腮幫上。他冷靜得和平常一樣,雖然溫柔地笑著,可是這微笑顯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釋。于是另一種螞蟻爬的滋味又在萬泉心頭滲開來,他忽然又記起他應該下樓了。
將近11點,夜晚微微帶點涼意。萬泉輕手輕腳,順樓梯滑下去,推開房門進去,移步至嫂子的床前。吸頂燈還在熒熒地亮著。
一條韓式夏季被讓她全蹬開了,手和腳赤露在外。萬泉貼胸脯拉過被子,從下往上,一直拉至肩窩子,又揶了揶被角。他的嘴多想在她唇上靠一下,但他就是沒有勇氣去碰它。再輕不過的動作,也會弄醒她的。一骨碌爬坐起來,眼睜得又大又圓,氣喘得又粗又急,拍拍枕頭,一會這樣擺,一會又那樣擺。見了枕上的花瓣,明知其所為,不嬌也不嗔,拾起一瓣聞了聞說,你陸大哥回來了嗎?他按住她肩頭說,天不早了,你快睡吧!她撩開耷在眼上的發梢,手掌撐住涼席說,我不睡,我要等他回來。他故意打岔說,嫂子,你喝水嗎?她又搖頭又擺手說,我不喝,我要全家福。萬泉納悶,沒聽明白,撓著耳殼子問她,什么全家福?她急得嚷嚷起來了,快去拿給我,你快去??!嘴里還罵道,小東西,陳萬泉,你敢不聽我的話!萬泉一愣,知她酒又涌上來,忽有所悟,笑隨口開說,好的,我聽嫂子的。一刻兒,他提著相框的邊角,從客廳回到房間,放在被子中央。她雙手捧起來,看了看,隨又放下,用睡衣袖子抹了抹,在左下方的一處親了親,抱到懷里。隨又抬手叫了一聲,萬泉,你將寫字臺中間抽屜打開。
萬泉沒回過神來,覺得很蹊蹺,不知她又要什么。寫字臺上了鎖,褪色的綠塑料布搭在抽屜上,許久沒人碰過的樣子。他揭開塑料布,說要鑰匙。她將手伸到枕下,摸出一大串子來,捏住一只黃銅色雙面有槽的小鑰匙說,就是這把,你開吧!萬泉很吃力,別了好幾下,小鑰匙別彎了,拔出來,又試插兩下,才將暗鎖打開。那屜子抽出半截來,見有一只紅布包,壓在一摞針眼很密的紙骨下面,那是經年不用的男人鞋樣。她柔聲說,你把布包拿給我。她接到手里,也不打開,捂在心窩上,眼中流下淚來。痛苦啃著她的心,把她的嘴唇也變成蒼白的了。她木然地坐在床上,一聲也不響,一句話也不說,甚至常在她喉頭的陸振順這個名字,也說不出口了。她只在心里想道:哦,陸振順,你回來吧,陸振順。哦,你回來吧。
儲秀嗚咽一陣子,萬泉用最有希望的話開導她。她停下不哭了,將那橡皮筋套著的布包,從外到里,一層一層地掀開來,露出一串圓溜溜、灰不嚕嘟的珠子。萬泉很好奇,將頭湊至近前,手搭著手,仔細一瞧,才認出那是六谷串成的手鏈子。
她把鏈子套在手脖上,揚了揚臂膀,又晃了幾晃,手鏈子上下滑動,一旦有了空隙,“霎霎”的聲音就會響起來。知道人比當年瘦,手腕子細了一大圈。她將草珠珠貼著臉頰,搓摩幾下,嗓子發啞,帶點結巴說,那年,結婚時,我們兩家都很窮,彩禮,也不過六十塊錢,和三丈布票。秋天,我結婚時戴的,就是這手鏈子。還是他從人家草園邊,偷摘來的,連夜為我穿好的。這穿珠子的線,原來是根紅線,你看現在的顏色,也都發黃了。她將相框攏在懷里,壓在圓軟的乳房上。不多一會,她又躺好了,把手放在胸脯上,想著,想著;但是沒有靜躺多久,又爬起來,拍打枕頭,掀被子。他不讓她再提姓陸的一個字,但又阻止不了。只得再讓她躺下,催她快睡??伤€在叨念,順啊,振順,陸振順,我的夫……等她安靜下來,他搬來一只方凳子,緊挨床邊擺好。他俯下身子,仔細端詳著,一張大美的臉,定靜安詳,眼睛閉著,嘴角在笑,呼吸里留下許多美麗的回聲,讓他聽見。吸頂燈瑩瑩地依然發出先前的光。他擇定在嫂子床頭,將臉伏在她的枕邊,吸著軟和的氣息,聞著棗花一樣的體香,做著自足快活的夢。
一周以后,蘇珊在網上購到去慕尼黑的機票,2程中轉上海和巴黎。那是夜間的紅眼航班。在單身漢的家里,他為她做了最后一頓晚餐,燒出來的菜不多,開車又不能喝酒。主食是一起動手,用薺菜和肉做餡,一搟一包,捏出來的餃子,也叫“萬萬順”。吃過晚飯,收起身份證和近期辦理的護照,拾掇好拉桿箱里的書籍和衣服。剛到8點鐘,蘇珊就搭他的電動三輪車,提前1小時趕到了機場。換過登機牌,送至安檢道口,她從心頭絞出來一滴眼淚,充滿了尖銳的隱痛說,我告訴你,萬泉哥,陸振順做過我的老板。
儲秀頭疼和發燒不能到機場送行,蘇珊也從內心體諒她。住在陸家的第二天早上,蘇珊剛起身,嫂子就將她叫到她的房間,她交給她一張農行金穗卡,當著萬泉的面,將密碼告訴了她。卡上可能有一大筆錢,數目有多少,她也不愿講。她說,這是給我離婚的補償,也是買我不嫁人的一句話。八年來,我從未花過卡上一分錢。她還說,即便離婚了,我還要為他守節。蘇珊的眼睛也濕潤了,她理解這個女人的心。是的,作為一個棄婦,她曾經是無辜的??伤臏I已經流完了。八年多心里的折磨是難以忍受的,這樣的煎熬還不夠么?蘇珊的手顫顫巍巍,極其小心地碰到那張卡,生怕把那卡碰碎了似的。盡管那卡薄的很,也輕的很,但她的心上卻像壓著一座摩天大廈。
萬泉從機場回來,一直守在嫂子的床前。第二天,他就將她送進縣里的精神病院。正好安排在蘇珊住過的病房,睡的是同一張13號床。兩人病情差不多,只是年齡有懸殊。
正在蘇珊飛往慕尼黑的途中,儲秀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是陸振順,他說。他就在這兒。他沒想回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