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介
呼倫貝爾學院文學院副院長、教授,內蒙古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呼倫貝爾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呼倫貝爾文學研究所所長。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小說、呼倫貝爾地域文化、女性文學。已在中文核心期刊、各種學術刊物、高等院校學報發表學術論文和文學評論五十余篇。出版論著《呼倫貝爾作家研究》。曾獲得內蒙古自治區哲學社會科學成果獎、內蒙古自治區青年科技創新獎、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作政府獎(駿馬獎)等。
《鷹夢》是馮國仁先生發表于《駿馬》文學1996年第3期的一個短篇小說,收入《馮國仁文集》第二卷,被選入《駿馬·創刊三十周年作品選》,2001年獲得呼倫貝爾市文學藝術創作駿馬獎。這篇小說發表至今已快二十年了,可舊作重讀,還是那么動人心魄,遐思無限。尤其是小說傳達出的對生命本真的關注與思考、濃厚的人文情懷和理想化的生態夢想,具有深遠的認識意義與審美價值,體現出文學超越時空的特殊魅力。
馮國仁作品的題材多為北方少數民族生活,主體形象也多為蒙古人、達斡爾人或鄂倫春人,他通過塑造這些生動可感的藝術形象,表達對歷史文化、民族社會、人生價值和生命本質的思考,作品呈現出濃郁的民族性與地域性特征,是漢族作家中不可多得的寫作少數民族題材之成功者。比如獲得茅盾文學提名獎、首屆內蒙古文學創作“索龍嘎”獎的《白馬金鞍的故事》,獲得第二屆內蒙古索龍嘎獎的《草原上有座小屋》,還有《遙遠的車幫》《金夢苦旅》《木庫蓮的故事》等,都為書寫北方少數民族生活的佳作。這和作家常年居住在北方少數民族聚居地有關,也和他多年以文人學者的眼光著重關注、研究少數民族文化有關。
達斡爾人承襲了祖先的遺風,從事鷹獵已有千年的歷史,臂架獵鷹的野游式鷹獵活動是他們有代表性的民俗活動;馮國仁曾多年居住在達斡爾族人聚居地,對達斡爾族人的生活習俗了如指掌;他以作家的睿智,敏銳捕捉到這個題材,創作出以達斡爾獵鷹的傳統習俗為背景的《鷹夢》,取得了成功,擁有廣泛讀者。作為漢族作家,能把異族生活理解得如此透徹,表現得如此真實,實屬不易。甚至可以說,作家的漢族身份已被同化,生命已被融合,以一種特別的民族文化情結為少數民族文化繁榮、文學發展作出了重大貢獻,無愧為“‘三少文學拓荒者”的美譽。
《鷹夢》以其得心應手的題材開始了他迷人的敘述。小說以心狠手辣的馴鷹師烏力列馴鷹過程為主線,以其妻少婦玉容的三場夢境為主要情節,描述了男人烏力列對猛禽海東青的殘忍虐待、女人玉容對通靈神鷹的同情援助,展現了一場神鷹與弱女同命相憐、互相慰藉、彼此救助的纏綿戀情,深刻地揭示了生命尊貴、物人和諧、自然萬物圓融的主題。
小說交叉展開烏力列與玉容、烏力列與海東青、玉容與海東青三組矛盾,并用細節突出他們各自的美丑善惡,在兩兩對比、互相映襯中突出個性,完成形象,使讀者動容共鳴,沉浸在余韻悠長的文學意境里。
主人公烏力列是山林中以打獵為生的達斡爾族馴鷹師,其妻玉容則是他從嫩江下游搶來的姑娘。作家在二元對立框架里用對比手法塑造他們,使他們人性美丑鮮明、善惡突出。
烏力列的肖像外形十分丑陋,讓人心生厭惡:他身材矮小,滿臉刀刻般的褶皺,蓬亂的胡須,一條長年患病的跛腿,渾身因患惡瘡而臭氣熏天;他性功能低下,卻糾纏猥瑣,致使年輕的妻子整天以淚洗面、艱難度日,為不和諧的婚姻痛心不已;他是遠近聞名心狠手辣的馴鷹師,捕獲到一只鷹就嚴格按照“熬鷹”“誘鷹”和“教鷹”三個步驟進行馴服。對待獵物,他暴躁兇狠,常常用特制的短皮鞭把不聽話的獵鷹打得羽毛亂飛、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痛苦慘叫;他天性貪婪,欲壑難填,歇斯底里,神鷹海東青每次出獵量都抵得上幾只鷹隼而滿載而歸,可他還是逼迫它去多捉多獲;對待妻子,他不僅奴役、打罵、折磨,還猜忌、侮辱、怨恨,把她當成了發泄私憤的對象。
男女主人公的相貌和年齡反差極大。少婦玉容皮膚光鮮白皙,眉眼清秀,嫵媚動人,漆黑的丁髻,寶葫蘆般優美的腰身,充滿撩人的性感和青春活力。和美貌相適應,她心地善良淳樸,同情弱者,聰慧仁愛,勇敢救助身陷囹圄、遭受摧殘的生命,煥發著熠熠生輝的母性光彩,彰顯著女人對自然萬物的憐憫與博愛。
小說三角關系中的“第三者”不是人,而是神鷹海東青。海東青是連接烏力列和玉容的結點。在外形、性格與德行上,烏力列與海東青兩個雄性相反相對。與烏力列的丑陋、猥瑣、虛弱不同,海東青“不僅體積比普通山鷹大,毛色特別,而且神態完全與一般鷹隼迥異。它的喙既彎且長,呈好看的乳黃色;頭頸和胸脯的羽毛潔白如雪,而脊背和兩翼卻是一抹赭青色,飛羽和尾羽都漆黑如墨;更出奇的是,焦黃焦黃的眼仁里發射著灼灼閃電般的銳光”。對待烏力列的鞭撻、虐待與屈辱,它氣勢洶洶地掙扎,眼露兇光,狠命反撲,倔強不屈,野性十足,顯示出超常的耐受力和反抗力;它性格豪爽,胸懷廣闊,向往自由,渴望歸鄉,渾身放射出一種無法抗拒的陽剛之氣和雄性魅力。作家以人格化手法塑造了一個極具個性的鷹隼形象,它不再借助任何形式遮蔽,而把精神的自我堅強坦蕩地呈現在人類面前,以此告訴讀者只要是大自然的生命就都有活著的意義:鷹隼雖然不是人,可是它和人一樣有自己的聲音,有自己的生命精神與品格尊嚴,人類應該尊重它們的聲音和存在。
小說精心組織敘事節奏,巧妙安排結構布局,描繪玉容和海東青纏綿戀情,使用了一條主線串聯三個夢境的方式,形象而深刻地表達了人文與生態主題。主線是烏力列對海東青的馴服迫害、對玉容的侮辱虐待;三個夢境是玉容和海東青由同命相憐、互相撫慰到感情升華的過程。
剛看見海東青,玉容為它和自己一樣身陷囹圄的命運惋惜、哀嘆,被丈夫罵成混賬娘們和扁毛畜吊膀子。
當目睹雄鷹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慘狀時,少婦給筋疲力盡、無能為力的丈夫裝了一袋煙支走,悄言細語地勸海東青別太倔強了,否則會被打死的。海東青似乎通人性,用閃著金光的銳眼,盯盯地上下看少婦,似乎在猜測這個女人的可信程度。人禽對視一忽兒,玉容忽然發現,猛禽眼里透出一股友善的光芒,這使她十分喜悅,跑進屋里拿出一條兔腿,插進木架喂食孔對猛禽說,你還是吃點東西吧,犯不上把自己餓死,不死終會有出頭的日子。鷹隼眼里現出一種既像信賴,又像感激的目光,然后開始低頭去啄食。得到海東青的信任,少婦內心非常欣慰,就春風滿面地站在木架前觀看雄鷹的狼吞虎咽……少婦有一顆善良又孤寂的心,二十余年里總是找不到人類溫暖與滋潤,不料今天竟和異類有了溝通,這不能不使她感到興奮。這種率真的情感和傳統的封建倫理道德以及世俗的人情世故水火不容。作家把仁愛的率真情感和相互信賴視為人的性格美而加以強調,反映出作品的進步美學思想和人生價值。
小說最打動人心之處就是三個夢境里的人禽戀歌了。
初識夢:在屈辱與哀傷的淚水里,玉容進入夢鄉。她夢見門口躺著一個被打得傷痕累累,血漬斑斑的男人。男人說他叫海東青,是中了她丈夫的機關被捕來并被打成了這個樣子。玉容恍然大悟,趕緊拿來藥粉和樺皮膜,小心翼翼地給他治療。他乞求女人放走他,女人說她有苦衷,他愧疚并道歉。此后,他開始進食并出獵。這種同命相憐的初識為下一步的相知奠定了基礎。兩個人的彼此理解、患難與共,流露出要求尊重人的尊嚴和個性自由的愿望。
烏力列沒完沒了強迫神鷹出獵時,獵鷹生氣了,棲在高高的枝頭不下來。烏力列無奈接來妻子規勸。玉容從那羽毛秀美、神志俊逸的猛禽眼光里,看見某種依依之情,便指著天空發誓:還是跟我回家吧!請相信我,一有機會肯定幫你回到天空去。也許被少婦的虔誠感動,也許她發毒誓使它相信了,它飛下樹梢,輕輕落在少婦的肩頭上。鷹隼的矯健雄姿,通人的靈性,使玉容孤寂焦渴的心靈掀起一股愛的波瀾。她一邊溫情脈脈地撫摸猛禽的羽毛,一邊默語:“想不到你這么通靈性,我真有點愛上你了。如果有一天你能帶我離開這個地方,我就情愿跟你走?!边@里的表達既簡單樸實,也擲地有聲,顯示出對生命本真的探索和對待生存苦難和情感向度的價值判斷,使主題進一步深化。
相知夢:一天晚上,少婦夢見在江邊的柳樹林里,他早已等在那里。因為相思太久,他們無言相擁,盡情交歡。少婦問你一直躲在什么地方?把人想死了。他說,我整天被你男人拴在木架上。少婦吃了一驚,原來正在茅草屋內火炕上,和曾給治過傷的青年人擁在一起。她責備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我對你不薄呀!海東青說,正因為你對我好,我才以好回報??!少婦爭辯說朋友的好和這不是一回事。海東青說,人類真虛偽,兩個人好還得假裝正經……你不是親口說愛我,還要和我一塊走嗎?玉容說那是開玩笑!海東青說,不!我知道你的真正感情……我們禽類從不拿感情開玩笑。我是認真的,從打我一見到你,就被你那天仙般的美貌、菩薩般的心腸打動了。既然你也有意于我,我們何必放過難得一聚的機會呢?作家在這里輕描淡寫,卻筆鋒犀利,批判的鋒芒直指人的虛偽與狡猾。面對海東青的直言,少婦無言以對,不再爭辯,盡情回報他的撫愛。自從嫁給烏力列以來,她難有這樣淋漓盡致的床笫生活,特別是遇到一顆能夠相通的心靈,非常激動。少婦在看似被動的情愛里,潛藏著堅韌的女性自尊,性愛的背后暗示了解放了的愛的方式;她以果斷的姿態悖離傳統,表現了女性對確立自主人格的追求和向往,顯示出女性本能的自覺反觀,改寫了傳統的所謂女性本質。
繼而,少婦想到初戀情人被致殘,這次忘情不知又會帶來什么,潸然淚下。海東青一邊給女人揩淚,一邊安撫說,你不是總讓我振作起來嗎?你自己也該有信心。有一天逃走的機會到來,我們就雙雙遠走高飛!一番心靈對話,一場畸戀,不是生命崩潰的邊緣,而是靈魂召喚生命的回響。作家在這里避開了崇高,反身向內,表現了人性最真實的一面,扭轉了人物單色調的簡單化傾向,以舒緩而抒情的敘述表明了生命的可知和命運的未知。
相愛夢:少婦拿起柔軟如棉的鞣皮給丈夫做“察克密”靴子,不料搖籃下的雞骨串和琉璃流蘇畢畢剝剝一響,她竟睡意朦朧起來。夢里,她走進山林去找丈夫和海東青。發現丈夫遇見野豬,危在旦夕,海東青及時引開了野豬。惡夢醒來,她走出茅草屋,找來一盞氣死風燈,跟著前來接她的海東青去了獵場。
果然,烏力列倒在一片榛莽里慘叫,一條腿連同皮褲全被豬牙給豁開了。少婦以超常的勇氣和力氣,掏出紅傷藥粉,敷進尺把長的傷口里,止住了他的流血,并扯下衣襟給他包扎上,把他半抱半拖地弄到馬背上。
做完這一切,她才想起海東青,玉容呆呆地看了異類情夫一會兒,終于咬咬潔白的牙齒說:“海東青兄弟!我曾答應過你,遇有機會就放你回到天空去。現在這個機會到了,就放你走。我們好了這許多日子,你走了我會想你的,希望你也不要忘記我!”少婦伸手抽出丈夫腰中的獵刀,毅然決然地為海東青割斷腿上的皮索,除掉尾鈴。
靈禽恢復了自由,飛回到樹枝上,向情婦點頭致謝。但它沒有立即飛走,而是別情依依地俯視玉容不肯離去。雖說人禽兩路,分別在即,少婦想起兩情纏綿,淚如雨下。盡管都是夢中幽會,可是它用靈性滋潤激活了她將要枯死的心,復蘇了她快要凋謝的青春。想到以后她又要過那種孤寂無助的日子,便哭了起來??蘖艘粫?,她抬頭看看鷹隼,看到的是一種期待的目光。她只要招招手,它會立刻飛投進她的懷抱的;可她不能為自己而使它失去飛回鄉機會。于是,她揮揮手說不要擔心我。揮了幾次手,它還是不走,仍然用依依的目光望著她,少婦說,別留戀我了,我是靠兩條腿走路的人,怎么能和你一塊在天上飛翔?許久,它才失望地叫了一聲,展開車輪般的巨翼飛起,圍繞玉容頭頂盤旋幾周,一聲長鳴,飛向群星燦爛的夜空……在這里,小說放慢了敘述節奏,渲染了少婦仁愛無私的品性和生死訣別的絕望,超越了所謂女性貞潔問題,直指地位卑微的女性對愛情追求的權利,蘊含著作家對女性問題所做的深邃思考。人類也正因為有了這種高尚品質的持久驅策,才有希望在生存艱難的過度擠壓下,活出人應該有的精神境界。“放歸”,不僅是肉體的解脫,更是精神的救助;它仿佛樂曲的高潮,又好似落幕的重錘,余音不絕,使那些埋藏在凡俗生活里的堅毅與溫厚,在起伏的節奏中顯露出奪目的光輝。
在海東青被烏力列捕獲并遭受虐待的過程中,玉容由同情憐憫到以身相許再到不顧一切救助,感情層層遞進、步步加深,以致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完成了對生命的拯救和尊重。玉容的愛善良、纏綿、無私;海東青的愛實在、真摯、仗義。玉容和海東青之戀,不僅是心心相印、兩情相悅的美好愛情,更是一切從心靈出發的大愛,是自然、純樸,毫無世俗雜質、功利污染的情愛與性愛,體現了深厚的家園意識和人文情懷,使人自然聯想到作家余華所說的那句話:“活著的意義在于展示生命的高尚”。
更為巧妙的是,作家以插敘的方法,以玉容的回憶推出了一個背景人物,即玉容的婚前情人,使人自然聯想到英俊瀟灑、桀驁不馴,又對玉容無限愛戀、情誼綿綿的海東青。至此,因自由戀愛而被族人致殘的男青年與正在遭受磨難的海東青合二為一,使小說充滿了傳奇色彩,形成了浪漫主義風格。
總之,《鷹夢》以溫情沖淡了冷酷,冷靜的筆調蘊含著激情;以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描繪出一個生命相融、自由自在的畫面,達到了人與自然和諧圓融的美好境地。最難得的是,它拋棄了傳統負載社會歷史的使命,而上升到人本層面的生命本真的終極關懷,向人類以及所有生物生存的本源性領域掘進,充滿理想地完成了一個作家內心深處關于生命真實的表達?!苞棄簟?,是作家的終極關懷,是生態和諧之夢,也是人類永恒的夢想。
責任編輯 五十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