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遂平
京劇是屬于我國古典戲曲藝術范疇的劇種,它不是現代藝術(戲劇理論大師吳小如語),當然也并不排斥利用這一藝術形式去表現現代生活。京劇之所以被譽為國劇,因為它幾乎全面繼承了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遺產。也正因為其古典,那些高度“現代化”的人士便視其為古董,而妄自菲薄,很不待見,甚至反感。若許年來,刮起了陣陣的改革旋風,把這尊“古董”視為可任人打扮的老姑娘,出于各種目的與需要,對它橫施斤斧,亟欲“大破大立”。“破”固然是破壞得差不多了,也“立”了很多龐雜的零碎,遺憾的是無一能立得住腳,“改革”派操刀手們無一“國手”能玩出高招者。如此這般苦苦地折騰了二三十年,致使這一古老的國粹藝術已淹淹一息,陷入了日趨式微頻于絕滅的窘境。其實,在如何振興京劇的方略上,黨和政府領導人如江澤民同志就一再強調應以繼承為主。然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甚至反其道而行之,至釀今日蕭條局面。
有關對京劇“惡改”的話題,筆者曾在《〈京劇新編劇目〉的亮點與誤區》一文中(此文發表在《文藝報2001年11月29日頭版頭條》),就有過深入的剖釋:“京劇作為一個完整的藝術體系已為世界公認,然而它太成熟了,太完善了,以至裹足,以至凝固。而人們的價值觀念和審美情趣卻是一個活躍的因子,是與時代同步的,不大可能和凝固的藝術白頭偕老,于是就有了危機,需要改革,這是任何藝術門類一篇永遠也做不完的文章。時至今日,社會生產生活和思想意識各方面均有巨變,京劇改革當然跨步宜大,然亦不能抱虛無主義態度,越此一極端走向另一極端,去打爛了重來。要發展和完善這個藝術體系,一切舉措還得多多研究其本身的規律和法則,有所繼承有所突破,還是少點隨意性為好,可別打著迎合時代的幌子或其它名目去任意作踐它……”。筆者此論,當然是有感而發的,希望以一已之芻見奮力疾呼,能一正風氣。現目下改革者的主流,或實施京劇話劇化,或倡導“超前意識”論,正各行其道,其實,這些實踐家們的出發點倒不一定出于“惡搞”,也非有意傷毀京劇肢體。然而,最不可思議的是,就在今時此刻,竟有倡言并付諸實施的所謂創立“湘派京劇”宏論者,京劇能本土化、地方化嗎!“化”了之后還能叫京劇嗎!事物必自腐而后滅,“湘派京劇”的實施,其實質是一種閹割肢解京劇、“窩里反”式的“革命行動”,為各種粗暴對待國家文化遺產、實施極端行動之僅見。
在這兒,先來談一個常識性的問題:一個劇種的特色,首先反映在其語言,并在此基礎上,衍生出兩相和諧的音樂唱腔。眾所周知,京劇是一種以北京語音為基礎,逐步與湖廣音(即所謂上口字)、中州韻和諧融合,經舉國專家精英磨勵打造一兩百年,而形成的這一舉世公認的優秀藝術品種。此劇種字音如純用京音不融合湖廣音、中州韻,則成了梅花大鼓,可見一個劇種字音的重要。現在話兒回說到本題:發明家要營造的這種“湘派京劇”,又將以何種字音以顯示這一品種的特色呢?與之配套的音樂又是何種腔調?若字音仍拾京劇之余唾,又何“湘派”之有?它不是掛羊頭不賣羊肉嗎!對這一基本的問題都茫然無措或從未想及,又何創派之有,豈不是一空手套白狼的偽命題嗎?
“湘派京戲”的具體實施單位是湖南省京劇傳承中心。這個演出單位傾近三年的人力物力財力,打造了一臺“湘派京戲”的“代表作”:“湘魂京韻”。其節目由風格和意義毫無關連的兩個板塊組成,第一板塊是兩個小折子戲:《醉打山門》(實際上是醉而不打,僅擺擺羅漢姿式,還稱不上是一曲戲劇呢)!又一折子戲為《打棍出箱》,這兩個戲的主演由兩個祁陽戲演員擔綱,故一張嘴便是祁味祁調,遑論字音“上口”符中州韻矣!不免令人大跌眼鏡,又何“音韻”之有?在一次演出后的座談會上,文化廳長就明白指出:“這《醉打山門》不是京劇,是祁劇,雖說你們要宣揚湖南精神,是可以的,但表演形式應是京劇的,如這一角色可用馬派表現,那一段唱腔可否用程派……”(大意如此),廳長的指導意見多明確多內行,可演出單位主事人卻充耳不聞,仍一秉初衷,以地方戲來改造京劇,不知奧秘何在?“湘魂京韻”的第二大板塊是幾個零星的舞蹈演唱,整臺晚會就是個這么雜拼式的“全家福”,其形式和構架倒和五十年代、街頭常見的某廠某校宣傳隊的演出大體相類,實在談不上是什么“戲劇晚會”,開現時省級專業劇團品位降格之先河。若以這樣的演出形式為范本,去開創什么“湘派京劇”,就有四個關坎邁不過去:這一,這樣的品位,用地方戲改造的京劇,會有觀眾嗎?在上述提到的一個座談會上,文化廳藝術處的處長就剴切而明確的指出:“你們這樣的演出,票友和京劇愛好者是不愛看的!”去營造一個沒有堅實觀眾基礎的“湘派品種”,有何價值?其二,你有一支從編導到表演的龐大精英隊伍嗎?可不要拿海派京劇攀比說事,有人能造海派,我就能造“湘派”,“和尚動得,我也動得”。如不是太無知的話,就應該知道,海派藝術的形成系得勢于天時地利人和。就人才而論,參與其事的頂級藝術家就有老三麻子、夏氏父子、潘氏兄弟、周信芳,張氏(蓋叫天)父子,歐陽予倩等等等等何止百十位頂級大腕,他們傾盡了畢生的精力合力打造,經歷百年,才形成今日的規模,他們打造的產品成活率極高,有的連臺戲連演數年賣座不衰!最重要的一點,海派的成長,處于京劇全盛的黃金時代,如今已絕無此優勢了。欲樹“湘派京戲”的創業先生,能羅致到一星半點上述人才嗎”?其三,要營造一個地方性的戲劇新品種,得多少銀子消耗,十來個億丟進去,恐怕只能聽個水響,泡都不會冒一個,你有這個經濟實力嗎?若是打國庫的主意,趁早休動此念,四個字:千夫所指,輿情難容!!!第四點:要創此“偉業”,有持續的可能嗎?創此論者在大會上或私下不止一次言稱:此事業并非一時可成,得好幾代人不懈努力云云。這是一句逃避責任的癩詞,好厲害的心計,不惜顛倒因果混淆視聽。這么說罷,假若是國家下達此項指令或任務,執行者可推諉:“任內恐難完成,要癩到下代或下下代”。問題是這一課題的主謀是自己向上申請索要蠻干的,這就該有個保證,有一定擔當,說白了就是誰主謀、誰花錢、誰就要負責,此勾當僅是一家之謀,及身而止,人走政息,接任的洗耳尚且來不及,誰來蹚這汪混水!“事業”不能持續,所花銀子豈不全扔到了水里。嘿嘿,算是交學費吧!
所謂創“湘派京戲”論者是深思熟慮,有計劃、有步驟、謀定而后動的,那就是先以《湘魂京韻》演出為前奏作為試探,接茬正式打出創“湘派京戲”的旗號,其實這也僅是一個引子,千里來龍到此結穴,其極終目的是索批巨款打造劇目以突出個人政績。現已亮出底牌是搞馬王堆,這漢墓女尸乃一文物爾,有何戲料,有何戲劇價值,莫非真有妙手高招,能化腐尸為神奇乎,這也不去說它。然彼等揚言將用天文數字去打造該“劇”,問題的癥結就在于此,因這對納稅人而言,將是一場災難。這不禁使筆者想起了該負責人有關戲劇布景的一番宏論,說的是湖南大劇院舞臺進身太窄,不能打造大型劇目云云。真個是目光如炬,豪氣干云。有關劇目舞臺包裝的事體,拙文《京劇新編劇目的亮點與誤區》有云:“……這類劇目(指無主題,內容暖昧不明的劇作)的第二大特點是一個‘大:大排場、大場景。這詭詭秘秘的大場景除起個‘戲不夠、氣氛湊的特殊功效,另尚有更深層次的妙用:不能自己昏昏,別人昭昭,如哪位醒過來的冒失鬼嚷聲‘皇帝是光屁股啊———,則春光立泄,‘戲還有啥子唱的?演出豈不是在過堂受審乎!這就得將‘愚民政策進一步具體化,使手段干擾你閣下視聽乃至神經中樞,于是:變幻莫測的場景轉換,目迷五色的激光明滅,震耳欲聾的立體音響,攪得你六神無主頭昏腦脹,不知在陽在陰,看的是啥子事體。‘戲完了,出了劇院涼風一吹,‘啊,這是人間……”
大排場大場景必然帶來大開銷,此類劇目的制作可價值不菲,動輒數十上百萬乃至更多,光服裝道具就都得重新置辦,然一兩場下來也就報廢了,因這類劇目大多是應付會演上馬的,很難售出一張門票,無公演價值。嗚呼,京劇傳統劇目一千三百好幾,未聞出臺要糜贊數十上百萬的,誰來當這冤大頭。現在國家為發展文化事業撥出巨資,可惜有的沒有用在點子上,讓人鉆了空子,圖政績的樹政績,圖名位的扒名位,圖銀子的撈銀子,通力合作各取所需。埋單的冤大頭是億萬納稅人,而受盤剝的則是已滑入谷底,京劇藝術的最后一脈元氣。”“馬王堆”經此包裝,獲獎無疑,個人政績亦足可囂傲國人,然紅了光桿牡丹,黑了整片園地,湖南省京劇最后一點點苗裔將被摧毀殆盡。可喜索批的款項俱已耗光,任期一滿,拍屁股走人,無需承擔任何責任,又何樂而不為。然而切莫忘記,國家給湖南省京劇傳承中心的法定任務是傳承二字,當政者傳了些什么?承了些什么?捫心自問,當作何想頭!余此文非憤世忌俗,抑或純測人與事的過去未來臧否休咎一如“推背圖者,實乃療疾良方,區區芹意亦良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