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怡 王立波 劉嬋


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民間文學教授段寶林家的客廳里,木質(zhì)的博古架直頂?shù)教旎ò澹厦骊惲兄螌毩衷诟鞯乜疾烀袼讜r收集的紀念品。“你看,這個大本鐘是我2014年在英國買的;那只小公雞是在愛爾蘭買的,他們那兒的人很喜歡公雞;這個小烏龜(是)威海的;還有,無錫的大阿福;這個木雕母雞,泰國的,一個老太太手做的……”
說著,段寶林又到書房里拿出在土耳其買的一副彩色阿凡提小像,他曾在采訪中說:“民間藝術(shù)有很多很了不起的東西,所以我們啊,一輩子也學不完。”
“民間文學,最能代表一個國家的文化”
為了完善對阿凡提喜劇形象的研究,75歲那年,段寶林只身一人來到阿凡提人物原型霍加.納什列金的故鄉(xiāng)——土耳其的阿克謝海爾城。從特洛伊古城遺址出發(fā),乘了一夜的汽車,抵達目的地已是凌晨四點,夜色蒼茫,段寶林只好向路邊兩個年輕小伙子打聽去往阿凡提之墓的路。兩個年輕人熱心地帶領(lǐng)段寶林參觀結(jié)束后,告訴他附近的山上可以拍攝到城市的全景。段寶林聽聞甚是欣喜,并未考慮太多就興沖沖地隨年輕人上了山。
到達山頂時,四下荒無人煙,其中一個工人模樣的年輕人突然起了壞心,惡狠狠地向段寶林索要他的相機,“如果他在山上搶我或殺了我也說不定啊。但是相機里都是珍貴的調(diào)研資料,不能給他的!”段寶林說。后來知識分子模樣的年輕人出來及時制止,段寶林才未受到傷害。
下山后,段寶林不計前嫌地請兩人喝啤酒,結(jié)賬時卻發(fā)現(xiàn)沒有零錢,只好掏出一張100新里拉的土耳其幣(約200美元)。工人模樣的年輕人看到后,便殷勤地幫忙去付賬。“也怪我不好,本來我可以自己去的。他拿著我的票子去找錢,回來就不給我了。”段寶林說。盡管幾經(jīng)協(xié)商,兩個年輕人最終也只給他留下了回伊斯坦布爾的路費。至今回想起來這次仍心有余悸的遇險,段寶林說:“那些錢就當是給我?guī)返男≠M吧!這次調(diào)查收獲很大,我還是很高興的。”
為民俗研究奔走的腳步始于1959年,在河北調(diào)查義和團的歷史和故事后,他又于1960年到西藏調(diào)研了四個月。文革后期,段寶林主動請纓去北大江西分校勞動,他希望深入當?shù)兀疾烀袼住?/p>
從那開始,他憑著少年時在揚州中學四五年的英語基礎(chǔ),走過了32個國家和地區(qū)。在土耳其的被劫并非唯一的遇險,他曾在巴黎郊區(qū)甩開兩個一直尾隨的年輕人,也曾在羅馬遇到當面把手伸進他衣兜的吉普賽小偷。如今81歲的他,外出考察仍說走就走,“我喜歡一個人出去,比較自由。我走得快,是個運動員,就連小伙子也跟不上我的!”
著名民俗學家鐘敬文先生曾評價說,段寶林有大無畏精神。
“這一輩子從沒聽他叫過一聲苦。”段寶林的夫人陳素梅說。有時,段寶林帶著學生去農(nóng)村、山區(qū)考察當?shù)孛袼祝鞖庠餆幔吠具b遠,背的行李又多又重,許多年輕人都叫苦不迭,段寶林卻沒有絲毫抱怨。在段寶林看來,民間文學的產(chǎn)生離不開當時的環(huán)境,把實地調(diào)查與書面材料調(diào)查結(jié)合起來的研究,才是立體的。
民俗學并非顯學。1960年代,民間文學遭遇下馬風,研究現(xiàn)代文學形成浪潮,在導師王瑤先生的大力支持下,段寶林選擇成為大潮中的孤舟。為了第一堂民俗課,他花了兩三個星期寫完厚厚一本教案,那次備課的經(jīng)歷,讓他認識到民間文學的深厚底蘊,里面有太多東西等著他去挖掘。2007年,段寶林把自己搜集、珍藏的1.5萬多冊書籍捐獻給北大,保存在圖書館的中國民俗文化文獻中心里。他覺得,民間文學,最能代表一個國家的文化。近年來,段寶林一直致力于《中華民俗大典》的編輯工作,但出版基金的問題仍讓他十分苦惱。“民俗正在不斷消亡,要搶救,要宣傳,它是我們民俗文學、民族文化的根基。”段寶林曾在采訪中語重心長地說。
“我一生唯一追求的,就是真理”
“我就覺得在舊社會呀,太陽都是沒有光彩的,解放后才真的是興盛了。”說起這些,段寶林抬頭望向窗外,“所以共產(chǎn)黨就是我的母親。”
段寶林生于揚州的一個小康之家。日軍侵華后,悍匪劫財,家道中落之余又生變故,他8歲喪父,10歲喪母,少年成孤,不得不寄住在二舅家。寄人籬下使得當時的段寶林敏感又孤僻,年少的他甚至曾一度試圖用憋氣和觸電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莫回顧你腳邊的黑影,請?zhí)ь^看你前面的朝霞。”直到如今,想起烈士邱東平寫的《茅山下》,開頭的這首詩段寶林依然能倒背如流。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段寶林常去新華書店看書,接觸到了大量的革命文學,“我很崇拜馬克思啊,當時把吃肉的錢用來買書,花了很多時間研究。”新的思想不斷沖擊著段寶林,激勵他走出黑影。
1954年,段寶林以全華東第五名的成績考入北京大學。第二年,憑借所有課程接近滿分的優(yōu)異成績,段寶林獲得了優(yōu)秀生的榮譽,并于同年入黨。大三時期,段寶林以一篇五萬多字的學年論文——《論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的關(guān)系》震動燕園。文章按照毛主席反教條主義的方法撰寫,與莫斯科大學季莫菲耶夫教授的《文學原理》唱反調(diào)。文藝理論教研室主任楊晦和錢學熙教授看了這篇論文,對段寶林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和支持。楊晦先生還在段寶林畢業(yè)后,留他做自己的助教。
1984年,段寶林向國際民間敘事文學研究會提交的第一篇參會論文就直指西方美學中的喜劇理論。介紹段寶林入會的丁乃通先生讀過論文之后非常猶豫,認為第一次參會就直接提出針鋒相對的意見風險很大。但段寶林卻覺得學術(shù)研究是需要不同意見的,他喜歡聽不同的意見,真理是不怕批評的。真理受到的打擊越強烈,發(fā)出的光彩越燦爛。因此還是委婉地表達了堅持的意愿。后來,這篇論文不僅引起了大會主席的強烈興趣,更在西方民俗學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愛人在遠方,鋼筆在手上”
“你們的師母啊,她是航天部的高級工程師,研究導彈控制的,畢業(yè)后在國防科委工作。所以這么說我也是軍官家屬嘞。”段寶林笑著說。
段寶林和陳素梅是表兄妹,小學五六年級時就在揚州初次相遇,那時便產(chǎn)生了孩子間些許朦朧的好感。兩人在大學期間確立了戀愛關(guān)系后,長期分處異地,又各自從事沒有任何交集的學科領(lǐng)域,那每周一封的沉甸甸的情書,是他們在緊張的學習生活中唯一的通信聯(lián)系。“那時我們在心中互訴衷情,互相鼓勵,這使我們在業(yè)務(wù)上都有了突飛猛進之感。愛情不但沒有影響我的工作,反而成了某種激勵的力量。”
“他每天不是看報紙,就是寫文章。家里的事情一點都不過問。”說起這些,陳素梅直皺眉頭,“我每天晚上提醒他睡覺,叫好久都不從書房出來。平時吃飯也要我提高嗓門叫好多遍,經(jīng)常我都吃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出來,把冷飯拿到微波爐里加熱再吃。”
“所以我覺得這么多年,他幫助我提高了我的‘耐心和涵養(yǎng)。”陳素梅不滿地吐槽著丈夫,但眉眼里還是滿含笑意,“他呀!就是全身心地、太投入他的民間文學了。”段寶林曾在《北大愛情》中寫道:“我感到她是這世界上最理解我,最體貼我,最關(guān)心我的人。我這些成績的取得是離不開她的。”但他卻和陳素梅開玩笑:“我的第一愛人是民間文學,第二愛人才是你。”
如今的段寶林仍會將每天大部分的時間與精力投入民間文學研究中,從清晨四五點一直到深夜十一二點,但他依舊不滿足,“以前我精力很充沛啊,一干干到夜里兩點,第二天照樣起來,感覺很高興。過了四五十歲就不行了,開夜車也開不動了。”
(北京大學《北大青年》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