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的熱播,再一次引起了觀眾的關注與熱捧。2012年2月,山東大學文學院在全國十省的城鄉進行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接受調查,讀過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的讀者占38.6﹪,位列所有茅盾文學獎作品第一位,讀者中以在校學生和青年人居多。陜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延安大學文學院院長、《路遙傳》作者厚夫教授,多年來致力于深入研究路遙及其作品,為此筆者專訪厚夫教授,了解了《平凡的世界》的創作經歷,收獲良多。
大學生:在路遙逝世23年后的今天,可以說《平凡的世界》是經過時間的檢驗和打磨出來的經典,在中國這片熱土上擁有十分廣大的讀者群。但路遙在動筆創作《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時,他所堅持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并沒有得到當時文學界的認可,評論者指責路遙的創作方法“過于陳舊”。您可以談談當時的評論界是什么樣的情況嗎?
厚夫:在那個時期,文壇開始所謂的“新觀念與新方法論”試驗,甚至可以說已經到了現代主義文學流行、現實主義文學自卑的時期。許多作家唯恐自己不新銳,唯恐自己不趕時髦,紛紛開始向“魔幻現實主義”“意識流”“象征主義”“黑色幽默”等方向“突圍”。許多作家強調創作的潛意識性、非理性,表現人的原始性,甚至到了不在形式上玩所謂的“花樣”就不是好小說的地步。另外,許多作家也開始進行沒有溫度、沒有同情的所謂“零度寫作”與“新寫實主義寫作”,有意識地躲在象牙塔里,拒絕大眾、忽視大眾,在極度自我的空間里自我欣賞與自我陶醉。
大學生:那路遙又是怎么看待當時文壇開始所謂的“新觀念與新方法論”的試驗呢?有人說路遙當年固守傳統現實主義陣地,是因為他不懂得現代主義,是這樣嗎?
厚夫: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路遙不僅懂,而且很懂,他曾在一些中短篇小說中,嫻熟地運用過現代主義的創作技法。他在短篇小說《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以及中篇小說《你怎么也想不到》中,嫻熟地運用了這種創作的一些手法。路遙曾悲壯地告訴朋友:“生活和題材決定了我應采用的表現手法。我不能拿這樣規模的作品和作品所表現的生活去做某種新潮文學和手法的實驗,那是不負責任的冒險。也許在以后的另外一部作品中再去試驗。再則,我這部作品不是寫給一些專家看的,而是寫給廣大普通讀者看的。作品發表后可能受到冷遇,但沒有關系。紅火一時的不一定能耐久,我希望它能經得起歷史的審視。”他還說:“我不是想去抗阻什么,或者反駁什么,我沒有那么大的力量,也沒有必要,我只是按照自己對生活的理解和自己的實際出發的。”他堅信,“只要廣大讀者不拋棄你,藝術創作之火就不會在心中熄滅。人民生活的大樹萬古長青,我們棲息于它的枝頭就會情不自禁地為此而歌唱。”
大學生:在遭受到不被看好的評價后,為什么路遙依然執拗地堅持自己的創作方法呢?
厚夫:《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寫成后,勉強在《花城》雜志1986年第6期刊發。小說發表后,幾乎是全盤否定。路遙激憤地說:“難道托爾斯泰、曹雪芹、柳青等人一夜之間就變成這些小子的學生了嗎?”事實上,路遙當時必須認真思考自己創作的出路問題:是認真繼承現實主義傳統,還是像別人那樣“唯洋是舉”?是像“書記官”那樣真實地再現歷史,還是追求所謂的新語言、新形式?是尊重大眾,還是故弄玄虛?
他最后的結論是:考察一種文學觀點是否“過時”,目光應該投向讀者大眾。一般情況下,讀者們接受和歡迎的東西,就說明有理由繼續存在。“現代派”作品的讀者群少,這在當前的中國是事實;這種文學樣式應該存在和發展,這也勿容置疑;只是我們不能因此而不負責任地棄大多數讀者不顧,只滿足少數人。至于一定要在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和現代派創作方法之間分出優劣高下,實際上是一種批評的荒唐。
擁有這樣深邃歷史理性的路遙,他不會盲目跟風,而是決心繼續為讀者進行有溫度有情感的寫作。
大學生:您說路遙在為讀者進行有溫度有情感的寫作,那之后的《平凡的世界》第二、第三部書出版后,書的出版條件、讀者的反應又是怎么樣的呢?
厚夫:《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第三部的發表也不容樂觀。第二部沒有在國內任何文學刊物上公開發表;第三部只是在更為邊緣的《黃河》雜志上刊發。即使這樣,路遙在給友人的通信中仍明確堅持自己的創作觀點:“當別人用西式餐具吃中國這盤菜的時候,我并不為自己仍然拿筷子吃飯而害臊……”
事實上,路遙堅持用中國式方法做出的這盤菜,贏得了大眾的好評。1988年3月27日,《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長篇連續廣播”節目中開始長達小半年的播出。小說乘著廣播的翅膀,飛到千萬讀者的耳畔。這部完整地再現了社會轉型時期紛繁多變的社會現象、真實地反映社會底層奮斗者悲歡離合和心靈世界的現實主義力作,一下子征服了廣大聽眾,并產生了強烈共鳴。小說的廣播聽眾達三億之多,聽眾來信居1980年代同類節目之最。路遙用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以孫少平、孫少安兄弟等人的奮斗串聯起中國社會1975年到1985年十年間中國城鄉社會的巨大歷史性變遷,謳歌普通勞動者的情感、奮斗與夢想。路遙最早給這部長篇小說取名為《走向大世界》,他決心要把這一禮物獻給“生活過的土地和歲月”。
路遙為何要把這部長篇小說設計在“1975年到1985年十年間中國城鄉廣泛的社會生活”中呢?他后來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作了回答:“這十年是中國社會的大轉型時期,期間充滿了密集的重大的歷史事件;而這些事件又環環相扣,互為因果,這部企圖用某種程度的編年史方式結構的作品不可能回避它們。”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歷史和藝術的眼光觀察在這種社會大背景(或者說條件)下人的生存與生活狀態。作品中將要表露的對某些特定歷史背景下政治事件的態度,看似作者的態度,其實基本應該是那個歷史條件下人物的態度,作者應該站在歷史的高度上,真正體現巴爾扎克所說的“書記官”的職能。
大學生:最后一個問題想問厚夫老師,是什么樣的原因讓您積數十年之功撰寫《路遙傳》,您想向廣大的讀者朋友傳遞什么呢?
厚夫:我肯定是想通過這部傳記,還原路遙的寫作時代,讓讀者朋友們學習他的文學精神。
路遙是我的文學前輩,我是路遙的追隨者,我們都是延川人。像我這個年齡段的人,延川、陜北、西北乃至全國,我們這一代人都深受路遙、谷溪、聞頻、陶正、史鐵生等人的文學影響。這些年來,撰寫《路遙傳》一直是我心頭的一份責任。經過長期的資料準備,我于2010年寒假正式啟動撰寫工程。為了真實體驗與感受路遙當年艱辛的創作過程,我基本采用手寫方式。我的本職工作是教師,每學期要上大量的課程,要撰寫科研文章,要進行業余文學創作,還要完成所擔負的行政工作。這樣,我的主要撰寫時間只能集中在寒暑假。當然,我也充分利用其他一切可以利用的業余時間。在撰寫《路遙傳》的過程中,我深刻理解了古人所言的“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的深刻道理。路遙就是這樣一位擁有“堅忍不拔之志”的作家,敢于花六年時間創作一部六卷、一百萬字,反映中國當代城鄉社會巨大歷史性變遷的史詩性小說《平凡的世界》。
撰寫《路遙傳》的過程,也是我深入學習與研究路遙的過程。作家的生命長度是其作品來決定的。作為深受路遙影響的作者,我有責任也有義務做好路遙人生與精神的解讀工作,給社會提供更多“向上與向善的正能量”。唯其如此,我才能對得起自己的不懈追求!
責任編輯:徐玲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