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

【點題】
有些村干部反映,他們非官非民,工資收入既比不上公務員甚至不及大學生村官,同時也比不上同村外出務工經商的農民工。公務員工資該不該漲的問題最近炒得很熱,而村干部的收入問題似乎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如何提高廣大村干部干事創業的積極性,讓他們留得住、干得好,是各級黨組織迫切需要研究的課題。
毫無疑問,村干部是農村的精英,其個人能力和社會關系都遠超過一般村民。在一般的中西部農業地區,村莊缺少資源,村集體經濟也十分薄弱,作為行政體系末端的村干部并非國家公務員,不能獲得公務員工資,而只能作為不脫產干部獲得誤工補貼,這樣的誤工補貼不僅遠低于公務員的工資收入,而且遠低于農民工進城的務工經商收入。
在農村相對封閉、農民收入主要來自農業和農村工商業的情況下,村干部一方面從事家庭經營,一方面兼職當村干部,獲得村干部誤工補貼,村干部的收入就不低于一般村民。但在當前農村社會全面開放,農民可以十分方便進城且農村絕大多數青壯年勞動力都已進城務工經商的情況下,作為村莊精英的村干部卻因為在任而無法進城務工經商,他們只能繼續在村莊經營,同時當村干部獲得誤工補貼。若沒有足夠的村莊經營收入,村干部的經濟收入就會遠低于外出務工經商的普通村民,村干部就很難繼續當得下去。
前不久我們在羅田縣調查,順便調查了村干部收入的問題。
羅田縣大河岸鎮屬于大別山區,經濟不發達,按目前的村干部報酬,主職村干部如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一般每年有一萬元左右,一般村干部8000元左右,平均起來,村干部報酬(含全部的獎勵)每月不足1000元,這與當地公務員每月大約3000元工資有很大差距,甚至遠低于大學生村官每月2000元的工資。
正是因為工資比較低,村干部就必須還有其他生產和經營性收入。首先,村干部一般都有承包地,自己耕種,面積不大,收入有限,但卻是收入的補充。村干部年富力強,又是村莊權威人物,就可能將外出務工經商而不再種地農戶的承包地低價流入,從而擴大種植規模,形成適度規模經營。其次,作為村莊精英,村干部在村莊中有眾多良好關系,他們可以通過為農民提供社會化服務獲得收入,如成為農資經銷的基層代理人、小作坊主、小店主、農機手、農村保險代理人、金融代理人、農產品收儲販賣人等等。再次,他們還可能利用各種機會來獲利,比如承包集體水庫魚塘養魚,承包山林種果樹,發展養殖業。此外,村干部還有機會利用自上而下的轉移資源來充當農村科技示范戶,推廣新型農業技術,借此獲取收入。
羅田縣大河岸鎮石缸山村村支書陳長明擔任了30年村支書,最近幾年,他在當村支書的同時還做了以下幾件事情:一是自己種茶,是全村第一家種茶的,每年茶葉純收入約有2萬元;也是全村第一個養羊的,現在養有36只羊,每年收入也有大約2萬元;在山上種樹,一般農戶種樹,前期管理不到位,樹苗很快被雜草荒死,陳書記通過精心管理,在10多畝自留山上種出了繁茂的樹林;陳書記還是當地人壽保險的代理人;他開過拖拉機,辦過養豬場,甚至搞過客運。因為陳書記所在石缸山村是山區村莊,他利用山區資源優勢獲得了每年遠高于村支書報酬的收入,年收入也比外出務工收入要高。
羅田縣大河岸鎮月山廟村村支書許書記,種自家責任田,是養豬專業戶,辦過水泥制品廠。汪家咀村村支書張亞國,種田、種板粟、養豬、開收割機等等彌補村干部收入的不足。他說,村干部必須搞副業,只靠當村干部的萬把元收入是過不下去日子的。
以上都是一些老村干部,當村干部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他們剛當村干部時,農村勞動力還未大規模外出務工經商,他們當村干部的報酬再加上務農收入就比一般只從農業中獲取收入的農戶要高,他們就是農村中有較高經濟收入、有較廣社會關系、有一定政治地位從而成為有面子、有威望的人。然而,隨著農村勞動力普遍外出務工經商,而且外出務工經商可以帶回大量現金,可以建新房,可以提高農村人情的數量時,這些老村干部,除非他們的子女已經成年且有較好職業,若沒有副業收入,他們就會落入到村莊貧困人群中,就必須在農村尋找各種獲利機會。如果找不到這樣的獲利點,他們就很可能不再當得成或者當得起這個村干部了。
在農村,還有一部分“中堅農民”,他們找到了除自家承包地以外的多元獲利機會,如租種他人耕地以達到適度經營規模,實現規模種、養殖,還有如手工藝人、拖拉機手、保險代理人、農產品商販等等,這些年富力強的農村留守人員就成為村干部最好人選。目前,正是這樣一些可以留守村莊并獲得不低于外出務工收入且家庭生活完整的年富力強的中堅農民為村干部提供了最佳后備人選。他們與村干部形成親合聯系,成為村莊治理的骨干力量,成為農村秩序得以維系的關鍵。
當前,各地政府都在農業現代化的政策口號下大力推動農業產業一體化。殊不知,滋養壯健中堅農民的正是當前農村中仍然存有的多元獲利機會。一旦資本完成農業產業縱向一體化,多元獲利機會就會失去,中堅農民也就失去了存在空間,從而也使農村精英最后可能留村的空間消滅。在中國將長期有數億農民無法進城且進城農民失敗之后還要返鄉的背景下,從治理角度看,這樣的農業現代化,后果可能無比嚴重。
同時,還有一些地方為了提高村干部積極性,考慮將村干部正規化,提高村干部報酬,讓村干部可以脫產化和專業化,以解決當前村干部兼業問題。但是,中國幾千年歷史上,在國家與社會之間都有一個中間地帶的緩沖。正是村干部非官非民的身份和以此為基礎的村民自治制度,為國家政策提供了較好的管理彈性空間。村干部一旦正規化,村民自治就失去基礎,農村社會的復雜性、多樣性,國家力量也就難以面對。
從這個意義上講,在未來相當長一個時期,仍然由村干部不脫產來解決基層治理基本秩序問題有其合理性。其前提則是,農村社會本身在經濟上的多樣性。可以說,小農經濟需要有當前不脫產的以村干部為核心的基層組織體系的“統籌”,同時又正是小農經濟為農村基層組織體系的運轉提供了經濟空間。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