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乖的小孩藏著糖

劉繼榮

無論何時，都別失去耐心，要知道，歲月長，天地寬，我們身邊的這個小孩，藏著世間最甜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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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說，每個小孩都有一罐糖。乖時，糖果就在手心，一顰一笑都是蜜糖；不乖時，糖罐會被藏起，父母須有慧眼慧心，才能幫他找回。

現在，我的兒子雨水非常不乖。他不許媽媽上班，要分分秒秒在一起。對于媽媽溫柔講故事的錄音，爸爸扮猴子的搞笑視頻，奶奶打來的長途電話……通通都不買賬，就像青豆頑固地要待在英里，白胖子花生非賴在麻房子里，雨水不屈不撓要的是一整個懷抱，而不是打了折扣的聲音和影像。抗議的方式是最原始的撒潑打滾，尖叫哀號，我被這氣勢徹底嚇傻，驚駭于他小小身體何以爆發出這樣巨大的能量。

鬧得多了，我幾近崩潰，向媽媽抱怨孩子不乖，苦不堪言。又羨慕同事命好，生的寶寶乖順溫和，事事都好商量。媽媽說：你小時候體弱，一年里有大半年要打針吃藥，直到上高中才好轉。那10多年里，我們從未羨慕過鄰居家孩子的健壯，只喜愛你的堅強和勇敢，因為小孩子生病是常事。

我腦子轟然一聲，如夢方醒：于小孩子而言，不愿離開媽媽更是常事啊！

心念一轉，漸漸平和。火山再爆發時，我不再絕望到想逃跑，焦躁到想揍人，如果擁抱和親吻都無法使孩子平靜，就干脆讓他哭鬧，我甚至悄悄拿起手機，從各個角度拍攝。工作間歇時，想念雨水時，一遍遍回放視頻，樂不可支。我不過是個最普通的媽媽，這世上卻有一個小人，對我的依戀簡直是拿性命相見，兵氣十足，真是莫大的榮耀。此時的我，享受喜悅與滿足，也接受吵鬧與任性，我終于找到了被藏起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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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心智漸長，那驚心動魄的“不乖”愈來愈少，這位壞脾氣的小哥，漸漸露出溫和底色。他已能平靜地接受離別，甚至在媽媽假裝生氣或哭泣時，會將肉嘟嘟小臉貼上來撫慰。日子像陽光濺在水仙花蕊上，又暖又香，就算真的遇見煩心事，也有足夠的底氣去承擔。

我以為，我已經找到了整罐糖，殊不知，那個名為“不乖”的颶風，又改頭換面強勢登陸了。起因是一臺iPad，說來也怪，擱在那里半年了，雨水拿它墊過腳，枕過頭，偶爾用來自拍或玩玩小游戲，并不上癮。忽一日福至心靈，他獨自下載了一部動畫片，便以光速鉆進了那個9.7英寸的世界。

從此，iPad成為這小孩身體的一部分，如果試圖拿開或藏起，會尖叫哭泣，如引發海嘯。無論我們如何講述沉迷網絡的危害，眼睛和頸椎多么重要，都得不到孩子的任何回應。他關閉聽覺和視覺，獨自漂浮在遙遠的星系，所有愛的電波都被屏蔽。

面對這次升級版的“不乖”，我們手足無措。兩個大人面面相覷，像怎么努力也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彼此以眼神慰藉對方：勿嗔，勿惱，總會有辦法的。

5月休假時，我們一家三口開車去看外公外婆。路上，油菜花像落了一場金燦燦大雪，蝴蝶斂起翅膀來搭車，羊群在水草豐美之處吃著自助餐……我驚喜地叫雨水看，他開始還敷衍兩眼，后來索性塞上耳機，全心全意沉入劇情。我差點大發雷霆，自己默默數到120，才平靜下來。

我們下午才趕到，事先沒有打電話，是怕老人興師動眾地張羅晚飯。現在可好，家門鎖著，門前石榴花開著，后園的稻草人穿著破褂子曬太陽。鄰居說，二老去鄰村吃滿月酒，可能快回來了。

我從門框上邊摸出鑰匙，打開屋門，雨水急奔進去給iPad充電，令我心里非常不快。就這一會兒工夫，滾滾黑塵自西北而來，沙石俱舞，天忽然黑下來，大樹嘎吱嘎吱亂叫，山羊把腦袋扎在墻角里，貓溜回來在灶邊蜷好。

停電了，一片昏黑，雨水吵著要回家。我沒找到蠟燭，便用小茶碗、菜籽油和細棉繩做了盞油燈，淡黃的光，將人和家具的影子打出來，溫柔可親。雨水崇拜地蹲在地上抱住我腳，仿佛是我創造了光。風拍門捶窗，他興致勃勃地唱：“不開不開就不開，外婆沒回來……”這時候的他很乖，完全忘記了iPad，我暗自開心，感謝著這場沙塵暴。不久，外婆和外公回來了，看見我們高興得直跳腳，身上的土簌簌往下落，像一對泥娃娃。

黃風怪兩天后才撤退，天睛之后，連烏鴉的叫聲都變得好聽，炊煙柔和，鄰居的小孩在門口寫字：大、小、人、口、手……雨水的iPad吸引了外公外婆，在雨水的建議下，他們開通了wifi，看宮崎駿，看華特迪斯尼，兩個覆滿冰雪的腦袋從早到晚湊在電腦前：牛不喂了，豆角不摘了，有人來串門也倚老賣老地支使我去應對，真是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簡直癡迷成5歲孩子的模樣。我的心沉了下去，這下可好，雨水有了“不乖”的榜樣，更不知要怎樣“囂張”了。

但事情卻發生了奇異的變化，長輩沉迷網絡，在我們的請求下，年幼的雨水竟然接過了家庭的重擔：鏟雞屎、撿雞蛋、掃院子……忙得不亦樂乎。他還配合爸爸負責家畜們的三餐，小朋友身邊動輒簇擁著兩只狗，一頭牛犢，十幾只雞，出門時威風凜凜，比唐僧師徒四人神氣多了。菜葉子上有條難看的大青蟲，立即召喚下屬蘆花雞來滅了它，只有小山羊不畏權貴，猛竄過來把他頂了個屁股朝天，他不惱，反而給小羊喂了青草，然后去園子里摘豆角。

我在心里默默計算，他已經多少小時沒有玩iPad了。此時的我喜憂參半，就怕一回家孩子會故態復萌，將這顆糖收回，叫我陷入困窘。

下午，雨水教外公下載影片時，表現得極其沒有耐心，以腳蹬墻，用手掌拍打床沿，又新添了“不乖”的技能。我瞠目結舌，過去勸說了好一陣，他才收斂脾氣。面對嚴師，二老勤學苦練，不敢再做絲毫推托，我手把手教了他們好幾年沒教會的發短信和視頻聊天，竟然被小老師攻克了，這結局真令我啼笑皆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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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家途中，雨水一直興致勃勃，俯窗觀望，來程漏掉的好景全在歸途補上，他并未錯過什么。我一摸包iPad居然不在，明明記得帶上了呀。雨水說，他藏在外公的枕頭下面了。見我驚愕，孩子解釋道：“外公和外婆說，他們小時候從來沒有看過動畫片，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頭發都白了的人，還那么喜歡動畫片，所以想留給他們。”

頓時，我心里百味俱生：父母這一代人，生長于物資極度匱乏的時代，他們歷經憂患的肉身雖結出硬殼，煉成鐵石，但內心卻像個惶恐的孩子，未敢稍享安樂。這一次，在這個善良小孩的幫助下，他們在暮年時光，欣欣然拿回了兒時欠缺的糖。

要到此時，我才明白，雨水為何會那樣急躁地督促外公和外婆學習，原來，他的嬌縱下面，包裹著一顆多汁的甜心。別小看這點甜，簡直能讓外公外婆返老還童呢。

乖與不乖，都是孩子天性中的一部分。無論何時，都別失去耐心，要知道，歲月長，天地寬，我們身邊的這個小孩，藏著世間最甜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