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武申
不久前,多家網站都轉載了《揭秘:建國后執意辭官的元帥是誰?》一文,并注明此文“來源:中國共產黨新聞網”,還加了“編者按:近日,黨史頻道轉載了《人民政協報》的文章”,用以表明此文的“權威性”。
所謂劉伯承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的1950年辭去“高官”,在西南區擔任“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一職,轉任南京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學院院長(后兼政治委員)的說法,幾十年來一直在社會上流傳。
1950年10月27日劉伯承應毛澤東電招從重慶抵達北京,同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羅榮桓、聶榮臻等研究陸軍大學(后改稱軍事學院)組建事宜;11月21日從北京到達南京,11月30日被任命為軍事學院院長。
此事60多年前就已昭告天下,并無任何秘密可言。
然而,劉帥當時是否向中央請辭在西南所兼各職,中央又是否批準了他的請求呢?
1979年,經胡耀邦提議,中共中央書記處作出為9位元帥編寫傳記的決定,筆者有幸成為《劉伯承傳》編寫組成員。
在編寫組訪問包括劉帥夫人汪榮華在內的原劉鄧大軍的老首長時,他們說,共和國成立之初,中共中央曾非正式地向劉伯承提出:準備調你進京,出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長。
劉伯承聽到后說:我年紀大了,跑不動了,還當啥子總參謀長。總參謀長我已經當過4次了,總沒有當好嘛!這次就不要再去當嘍!我還是去辦學校,搞教育,當教書先生吧!于是,他提筆給中共中央及毛澤東主席寫了一封信:
要建設一支現代化的軍隊,最難的是干部的培養,而培養干部最難的又是高級干部的培養。我愿意辭去在西南擔任的一切行政長官的職務,去辦一所軍事學校。戰爭已經結束了,我年齡這么大了,還是讓我去辦學校吧!
筆者之所以沒把這段劉帥“信中的話”加引號,是因為此信的內容,是根據在劉帥身邊工作過的老同志回憶記錄的。當時編寫組到過中國人民解放軍檔案館和中央檔案館,但均未查到此信原件。
筆者之所以又把這段話特意換成楷體字,是因為當代中國出版社1992年11月出版的《劉伯承傳》(第548頁)把這段話加上了引號。
由于劉帥常年患病,1973年以后就失去了思維能力,因而此事已無法和他本人核實。為進一步考證劉帥一生中這一重大轉變的詳情,編寫組又到中共中央組織部復印了劉帥的檔案。遺憾的是,檔案中填寫了就任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的日期后,就直接填寫了到軍事學院擔任院長的時間。但是,檔案中也有沒有免去劉帥在西南的任何職務的記載。
不久,筆者又接受了參加編寫《賀龍傳》(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參謀部主管)和協助中央軍委顧問李達上將撰寫劉鄧大軍回憶錄的兩項任務。
劉伯承、賀龍和李達都曾在西南區工作,賀龍是西南軍區司令員,李達是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筆者到四川收集這三位將帥的資料時,發現很多文獻上都是同時出現他們三人的名字。因之,筆者在復印重要資料時,一般都各印3份。這些文獻資料,筆者后來陸續當面交給了汪榮華一份。
這些資料中,有西南局主辦的報紙《新華日報》和四川省委主辦的報紙《四川日報》,還有原西南軍區部隊印制的文件匯編。在一些文件和報刊上,都有劉伯承作為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與西南軍區司令員賀龍和西南軍區政治委員鄧小平聯名簽發的命令,另有些則是劉伯承以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的名義發布的,其時間均在1950年11月30日劉伯承就任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學院院長之后。
筆者擇其要者,舉例說明。
第一份,是《新華日報》于1951年5月24日刊登的新聞稿,《西康各族各界人民代表會議給劉主席賀司令員鄧政委的信(五月十七日)》,見左圖。
第二份,是《新華日報》于1951年11月16日刊登的新聞稿,《張國華司令員代表劉伯承主席向達賴喇嘛曾送禮品》,內稱:
【新華社拉薩十五日電】人民解放軍進藏部隊司令員張國華將軍在十月三十日代表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劉伯承向達賴喇嘛贈送禮品。禮品中有金燈、玉碗、象牙等雕刻器皿,以及綢緞、貂皮等貴重物品。
當禮品送抵羅布林卡(林卡即公園)時,達賴喇嘛的衛隊和樂隊都出門迎接。達賴喇嘛在羅布林卡愉快地接受了禮物。張國華將軍代表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劉伯承向達賴喇嘛致以親切慰問,并對此次進軍途中受到了西藏各級地方官員和廣大藏族僧俗人民的歡迎和支援表示衷心感謝。達賴喇嘛表示深為感謝劉伯承主席的盛意……
這則新聞說明,此時劉伯承仍然兼任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一職;也說明劉伯承的大名在西藏是有著很大的影響力的。
第三份,是1951年8月20日,以“主席劉伯承”名義頒發的西南軍政委員會關于《秋收秋種工作的指示》。
第四份,是1952年5月10日,以“主席劉伯承”名義發布的《西南軍政委員會命令》———《西南區一九五二年農業生產獎勵辦法》。
需要說明的是,這4份報紙,均是賀龍的女兒賀曉明(時任《賀龍傳》編寫組副組長)發現并復印的,還親筆在復印件上標注了“新華日報1951,5,24”、“新華日報51,11,16”、“新華日報”和“52,5,13新華日報”字樣。
第五份,是劉伯承以“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的名義,與西南軍區司令員賀龍聯名頒布的“嘉獎令”,嘉獎修筑康藏公路的全體人員。
這5份文獻足以證明,直到1952年底,劉伯承仍然兼任“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一職。
非但如此,“西南軍政委員會”于1953年改稱“西南行政委員會”,中央人民政府在頒布全國各大行政區主席、副主席和委員名單時,西南行政委員會主席仍然是劉伯承。在第六份歷史文獻———1953年1月19日《四川日報》刊登的(下圖是局部放大)名單中可以看出,非但劉伯承仍兼任西南行政委員會主席,1952年調到北京擔任副總理的原西南局第一書記、西南軍區政治委員、西南軍政委員會副主席鄧小平,也仍兼任西南行政委員會副主席和西南軍區政治委員。
關于組建西南行政區和軍區的預案,見于毛澤東關于第一野戰軍第二野戰軍在西北西南地區的作戰部署給彭德懷的電報(1949年10月13日):“經營云、貴、川、康及西藏的總兵力為二野全軍及十八兵團,共約六十萬人。西南局的分工是劉賀鄧分任第一第二第三書記,賀為軍區司令員,鄧為政治委員,劉為西南軍政委員會主任。”(見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12月出版的《毛澤東軍事文集》第六卷第24~25頁。中央此時擬將全國各大行政區主官的稱謂擬定為“主任”,是在各大行政區正式成立時,才改稱“主席”的)
西南軍政委員會正式成立,是1950年初;改稱西南行政委員會,是1953年初;全國各大行政區撤銷,是1954年。因此,劉伯承從1949年到1954年,擔任西南軍(行)政委員會主席一職共5年多時間。
綜上所述,劉伯承在共和國成立不久,就向中共中央請求辭去在西南所擔任的職務,到位于南京的軍事學院去辦教育,是確鑿的史實。但是,中共中央只是同意劉伯承到南京擔任軍事學院的院長,卻并沒有免去劉伯承在西南的任何職務。
然而,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劉伯承傳》編寫組編著、當代中國出版社1992年11月出版的《劉伯承傳》,仍然采用了劉帥“辭去”西南職務的說法:“于是,他(即劉帥)提筆給中共中央寫了一封信,請求辭去中共中央西南局第二書記、西南軍政委員會主席的職務,去參與籌建陸大(即軍事學院)”;“中共中央很快批準了劉伯承的要求”。(第548頁)
這樣寫,當然會被讀者認為中央免去了劉帥在西南所兼各職。
因為筆者曾經將在四川收集的文獻資料當面交給了汪榮華,但《劉伯承傳》中卻仍然采用這種不準確的寫法,對此筆者不解其中緣由,便詢問此章的執筆者。他答復說疏忽了,但此后卻一直未對這一“疏忽”做過更正。
這大概就是“辭去西南高官”一說得以誤傳至今的原因之一吧!
為紀念劉伯承元帥誕辰120周年,2008年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承擔了中央軍委主席胡錦濤賦予的編撰《劉伯承年譜》的任務。該院劉伯承課題組負責人邀請筆者參加年譜的編寫和審稿工作。于是,筆者將有關劉帥到南京后繼續兼任西南各職的文獻交給了編寫組,并寫了一封建議在《年譜》中更正《劉伯承傳》這一重大失誤的信。據課題組負責人說,他們又到解放軍檔案館和中央檔案館查閱了有關劉帥的文獻,既沒有找到劉帥當年給中共中央的那封信,也沒有找到中央人民政府免去劉帥在西南所兼職務的文件。
在這種情況下,編寫組經過反復研究后,采納了我的建議,將劉帥兼任西南軍(行)政委員會主席的文獻全部收入年譜。這部《劉伯承年譜》于2012年12月由解放軍出版社出版發行,終于糾正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錯了一半的傳說,恢復了歷史的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