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龍鹽井

李去咎

“掌柜的，不好了，有人在鹽井上坎開鉆！”聽這一喊，焰龍井的老板林元春忙跑出來，只見一群人正在鹽井上方不遠處開鉆挖井。焰龍井的鹽工們試圖阻止對方，眼看一場械斗就要發生。“誰讓你們開采的？”林元春問。對方人群中一個尖臉的家伙鉆出來：“是我。”

這家伙曾是林元春雇傭過的一名鑿鑿匠（鹽井開挖匠），叫張富。他掏出開采憑證一晃，證明是合法的。清朝年間，官府允許民間開采井鹽，人們涌入四川，開挖了許多鹽井，焰龍井就是其中一座。眼見張富持有官府頒發的開采證，林元春自然無法再阻攔。

“氣往上跑，水往下流，咱們以后要吃虧了。”鹽工擔憂地說。

林元春嘆息道：“挖井出鹽并非一兩天的事，張富能不能挖成還說不準呢。”當時全靠人力往下鑿，有時深挖到地下近千米才有鹵水和火氣，挖一個井少說三五年，長的達十幾年，甚至有一些井挖到最后耗盡投資都不成功。之前林元春在縣城西郊一個叫油漬灘的地方開挖過鹽井，結果失敗了。后來又開挖了焰龍井，耗時六年方大功告成。焰龍井氣鹵并存但產量不高，盡管林元春賺得不多，但他還是一直善待鹽工。

一晃五年過去，張富的鹽井打通了，并取名為蟠龍井。井深一千零三十米，比林元春的鹽井深挖了三十多米。井下的火氣嘶嘶地從井口噴向空中，氣量非常足。焰龍為火，蟠龍屬水，水可克火，明擺著張富就是沖著林元春的焰龍井而來的。

不好，林元春忽然意識到什么，忙跑進煮鹽灶房。焰龍井采到的天然氣是用木制筧管引到灶房，再提煉鹵水成鹽的。只見鍋下面的火焰有氣無力地忽閃著，林元春最擔心的事發生了——跑氣！由于鹵和氣并存在同一層面的巖石板塊中，蟠龍井建在焰龍井上頭，井口更大，氣就順著蟠龍井往上跑，而下層的鹵水則流往挖得更深的蟠龍井中。

蟠龍井投產后，林元春的鹽井減產得厲害，倒是蟠龍井那邊產量連連上升，最高時同時燒鹽上百口鍋，灶房鹽鍋一口挨著一口，煎煮鹵水時到處煙霧彌漫，可為了掙更多的銀子，張富命人日夜開工，鹽工終日與毒煙為伴，不少人得了病。

盡管發生了跑氣事故，但焰龍井尚可勉強維持，林元春不敢松懈，每天守在井上，生怕再出亂子。

一日晌午，林元春剛進屋，外頭突然傳來“轟隆”一聲巨響，只見坎上成千上萬擔鹵水傾瀉而下，夾雜著泥沙灌到了下方的焰龍井。

經官府查驗，是蟠龍井的麻繩斷裂導致棧桶鹵水外泄。官府草草判決蟠龍井賠五百兩銀子給焰龍井啟淘（下井清理和重新開挖），雙方不得再起異議。

林元春的焰龍井只好全面停工，啟淘了兩個月卻毫無結果。“掌柜，您下來看看。”這天，淘井的老工匠突然高喊道。林元春下井后，半天才像泥猴子似的鉆了出來，然后一臉失望地宣布：井上的鹽工都自謀出路去吧，留下幾人守護，擇日變賣工具。

“林老板，你也有今天，我就是要搞垮你！”張富走過來得意地說。原來林元春當年開采油漬灘鹽井時，就是請的張富開鑿，鑿鑿匠工價高昂，而且以日計酬。為了省錢，林元春隔三岔五讓張富停工，這讓張富很是不滿。那時張富看上了老家的一位漂亮姑娘，本來說好完成工程領到工錢便回家下聘，但林元春卻在關鍵時刻停了工。沒工開就沒工錢，張富向林元春借錢，又被林元春以手頭短缺拒絕了。姑娘成了別家的媳婦，張富發誓定要搞垮林元春！他拼命掙錢，最后在鹽井上坎開挖新井，不僅扯走了火氣，又做手腳讓棧桶淹了焰龍井。

“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樣。”林元春道。當年開挖油漬灘時，是因為林元春發現鹽井泥層松動，再挖下去隨時會塌，于是命令張富停工。當時林元春手上確實沒錢，想延緩幾日，但心胸狹窄的張富一氣之下辭了工。就在張富離開不久，油漬灘的鹽井就發生了塌陷，所幸無人傷亡。

聽到這里，張富滿腹狐疑：“誰知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林元春正想找人證實，蟠龍井的鹽工跑過來喊：“掌柜的，掉筒了！”張富也懶得理會林元春，急忙跑回去看。

汲鹵就跟在水井里打水一樣，把汲筒放下井再用轆轤吊上來，放汲筒時操作不當就可能發生斷絲現象，汲筒不鉤上來會堵在井中無法開采。

經過幾天打撈，總算鉤到了漂在鹵水中的汲筒，鹽工開始往上攪，攪上來的鋼絲散落在井邊，張富站在轆轤邊查看著，眼看汲筒就快扯上來了，突然鹽工手一滑，數百斤重的汲筒扯著鋼繩快速往下墜。被牽動的井上的鋼繩像利刀一樣甩過來，張富連忙就地一滾，鋼繩擦著他的耳朵削過去，一位鹽工躲閃不及，當場就被鋼繩切成兩截！

張富上下打點，總算將這事擺平了，蟠龍井得以繼續開采。自打掉筒后，蟠龍井像耍起性子似的，時不時斷了鹵水。想正常生產只有再深挖鹽井，張富咬咬牙，又投入資金進行深挖。

深挖月余仍未出鹵，為盡快挽回損失，急躁的張富逼著工匠加緊開挖，他不僅增派了人手下井，甚至工人吃喝都在井下。這天正挖著，突然鹽井中傳來開山炮般的巨響，一股強大的氣流挾著鹵水、沙石噴涌而出，沖上地面幾十米高，剎那間，距離井口十幾米外的灶房被點燃了，隨即又引發了第二次大爆炸。猛烈的火勢轉眼吞噬了蟠龍井，一些來不及逃跑的鹽工立時葬身火海。

由于傷亡慘重，張富被關進了大牢。

又過了半個月，林元春來到牢房。“你來干什么？”張富冷冷問道。“鹽井出事，是遲早的事。”林元春平靜地說，當一個人內心只有仇恨時，只會把自己拖人瘋狂的泥潭。張富滿腦子想著如何搞垮林元春，如何掙更多的銀子，以致忽略了生產安全，最終釀成大禍。

掉筒是鹽井出現“抬氣”現象導致的，當鹵水和火氣出現在同一個層面時，水中有氣互相沖撞，鹵水會被頂出井底百米以上，如果鹽工沒感覺出來，繼續放絲就會導致斷線掉筒。打撈汲筒就會讓巖石松動，震落的巖石沙土堵住底部的縫隙，就會引發斷鹵。要想避免掉筒，就需要鹽工會看會聽。看，是看鋼繩緊繃的力度，當空筒子剛落到鹵水面那一瞬間繩子是彎的，隨即鋼繩會向上跳躍；聽，是聽“抬氣”時汲筒下落后聲音與平時細微的差別。“抬氣”這種情況焰龍井也出現過數次，多虧林元春手下的鹽工經驗豐富，觀察仔細，避免了掉筒。張富手下的鹽工吃得差睡不好，勞動強度大，碰到“抬氣”如何能辨別出來？出事故是早晚的事，當時已經挖到了氣層，已有細微的火氣從石縫中滲出，但疲倦的工匠沒察覺，還在井下抽煙，從而引發了大爆炸。

“說這些又有什么用，我和你的鹽井都毀了，算是扯平了。”張富苦笑道。

“不，多虧了你，焰龍井又活了，而且產量比以前翻了番！”

原來林元春啟淘焰龍井時已發現了氣和鹵，但井壁巖層松動，一塊掉下的小石頭都可能讓鹽井報廢，由于一時想不到對策，又怕張富使壞，他便假意宣布啟淘失敗，決定以后再想法子解決。

誰知蟠龍井的掉筒、爆炸堵塞了焰龍井壁的縫隙，而底部火氣在巨大的壓力下噴薄而出，這個結果就連林元春也沒有料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