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林
1988年的一元錢(外一篇)
◎陳振林
柴米油鹽醬醋茶,開門七樁事。油,僅次于柴和米,重要性不言而喻。廚房里沒了油,家中的人就沒了勁。江漢平原農產豐富,除了水稻,就是大片大片的油菜和棉花。油菜籽和棉籽最主要的作用就是煉油,油菜籽煉成菜油,棉籽煉成棉油。菜油清亮可人,炒出的菜噴香可口。棉油煎魚最好,將那魚皮煎得金黃金黃,誘得人垂涎欲滴。
其實,不說是豐年,就是歉收了,江漢平原的家家戶戶至少也能收獲十多斤油的,豐收時有的人家會有上百斤。這油,一年下來,也吃不了那么多。多的呢,家中當然不好存放,那就存到油鋪里去。等到油吃完了,再到油鋪里去取。存在油鋪,也不用交稅。油鋪老板呢,存戶的油存在這兒,利于周轉兌換,有時也能賺些差價。
我的姑父就開著這樣一家油鋪——為民油鋪。姑父姓魏,兒子叫魏民。這樣給油鋪取名,算是諧音,也取個吉利,圖個好名聲。這個名叫龔場的小鎮,其實還有更大的一戶王家大油鋪,門面寬,油桶多,存油戶頭也就多。姑父不聲響地經營著他的為民油鋪,管著他一大家子人的生活。
這一年,是1988年,姑父家的油鋪剛開張不久。我剛上初中,暑假時就到姑父家去玩。他家里有比我大不了三歲的表哥魏民。魏民沒考上高中就輟學了,在家跟著姑父學做生意。我認真地觀察著他們家的油鋪,窄小的門面,只有兩個油桶,一個存菜油,一個存棉油。姑父呢,時不時走進屋子,又走出屋子,那是在觀望著,看有沒有新的存油戶來。姑父愛抽煙,右手夾煙的食指和中指熏得黃黃的。偶爾,會有住得近的農戶拿了二三十斤油菜籽來兌油。姑父不慌,先遞上煙,嘮上幾句家常,然后才開始過秤。姑媽常在一旁嘆氣:這沒有生意,怎么過下去啊。表哥魏民和我就不出聲了。誰知,春節時我到姑父家去,油桶變成了四個,門口用紅紙寫上了大大的“生意興隆”四個字。他家的賬本也變厚了,看來存油的農戶是多了不少。第二年,油菜收割的時候,存油的農戶在姑父家排成了隊,等著姑父給他們——過秤、記賬。表哥魏民也穿上了一件新的上衣,海軍衫,那是我想了幾年都沒能得到的衣服。我問過表哥魏民:“那個王家大油鋪呢,怎么樣了?”表哥魏民一臉的自豪:“幾乎快要散伙了,他家的油桶,賣給我們家了,他家的存戶,都轉到我們家來了呢。”
我就要上高中了,那個暑假,我又到姑父家去玩。姑父很高興,拿了二十元錢,讓魏民和我一塊上菜場去買肉來吃。買了兩斤肉,魏民接過找回的零錢,打開一看,少找回了一元錢。他對著肥胖的肉鋪老板說:“肉是七元一斤,這兩斤肉十四元,你應該找回六元,可是你只找回了五元。”胖胖的肉鋪老板很不情愿地遞過一元錢,說:“你是為民油鋪的小子吧,你家老頭做生意,前年的時候,給好多的存油戶多找了一元錢的,你小子倒變精明了啊。”表哥魏民一愣,但還是回了一句:“你放屁,不可能的事!我家老頭的算盤精著哩。”
說歸說,一回到家,魏民就翻出了前年的賬本。那是第一年的賬本,每一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魏民用計算機算賬,我用口算。果然,為民油鋪開張的第二個月就出現了多找一元錢的事兒。比如,每斤油菜籽加工費三毛錢,存戶三十四斤油菜籽得交加工費拾元兩角,人家給了十五元,姑父就找回五元八毛錢,這就多找了一元錢。也就在這一年,幾乎所有的存油戶都多得了找回的一元錢。
魏民很是生氣,嘴里不停地向我抱怨:想不到啊,一向精明的父親這一年像中了邪一樣,總是算錯賬,你說你說,一元錢,我一天可以吃上兩個油餅哩……
魏民拉著我,去向姑父問問理由。姑父正坐在廚房里喝酒,沒等魏民開口,他倒先說開了:“小子,仔細算算,我算錯賬了嗎?你將這些年的賬合起來算一算看。有些賬啊,是要計算總賬的,不要只看著眼前哩……”
我將魏民拉了出來,魏民還是一臉地疑惑:“老頭為什么說沒有算錯賬啊?為什么啊?”我也連連搖頭。
后來,我讀高中,上了大學。有一天晚上睡覺之前,猛然醒悟:我的姑父啊,真會算賬。
而在那個名叫龔場的小鎮,表哥魏民仍然經營著他的為民油鋪,一直生意興隆。
王天銀又端起了碗,貼近自己的鼻梁,伸出發白的舌頭,用力地向前湊了湊,算是夠著碗了。那白底藍邊的大碗邊的一小撮面糊,極不情愿地被他的舌頭拉進了他空蕩蕩的嘴里。
那嘴,像口窯洞,還開著。丟在黑色小桌上的大碗,也像他一樣,張著嘴,兇狠狠地瞪著他。
家里的孩子多啊,一年生一個,一個緊挨一個,像拔蘿卜一樣,六個了。大龍、二龍、三龍、四龍,還有大鳳、小鳳。
孩子們比他王天銀還餓。婆娘愛枝用家里最后的一團面粉,和著兩大瓢水,熬成滿滿一大鍋面糊。那水還只是冒著熱氣的時候,三龍、四龍就向著灶邊湊了過來。鍋里的面香還沒散開的時候,愛枝已給六個孩子一人盛了一碗。然后,給60多歲的母親也盛了一碗。看著鍋底,愛枝不聲不響地加進了半瓢水,這才有了夫妻兩人一人一碗水面糊。
“天銀,天銀,得上工了。”門口是小隊長春平在叫。王天銀是小隊的會計,管著小隊的賬本,平常也幫著小隊長春平吆喝社員上工。王天銀跑出了家門,朝著小隊牛棚跑去。牛棚邊掛著一口鐵鐘,他拿出根鐵棒,當當當地敲起來。社員們像出籠的鴨子撲向河邊一樣,向田地里四散開去,耕田的,鋤草的,施肥的,各做各的事去了。王天銀呢,拿出個算盤,噼噼啪啪地撥個不停,一會就和小隊長春平說會話:“二牛家今年借糧多了,三百六十多斤了哩,老張頭家最好,下地的人多工分多,分的糧食也多……”春平就著煙斗,嘭,嘭,一口一口地抽著旱煙,時不時地嗯一下。
這一年的賬查得早,才過了冬月初一,鄉里就來人了,會合大隊部的老劉會計,查了小隊的賬。將王天銀的賬本打開的時候,王天銀正在家中煮著米飯,挨個兒分給六個孩子,然后盛了滿滿的一碗,雙手遞給臥在床上的母親。其實,每年一進入臘月,王天銀就會將手中的賬本清理好,等著年終查賬的人來查。不想,今年查得早。結果,正如小隊長春平所料,小隊的賬本上出了問題。王天銀做了假賬,貪污了二百四十七元。這在1979年,當然是件天大的事了。
當天,王天銀就被送進了鄉派出所。第二天,縣檢察院立案。不到一個月,縣法院的判決書下來了,王天銀刑期三年。
服刑的王天銀服從管教,有時還幫著獄警做少數犯人的思想工作:“你看看,我是個小隊的會計,也算是個干部了吧,但為了家中的六個孩子,為了我的老母親能活著,多么聽話的我起了邪心,貪了錢,應該服法才是,好好改造,才是出路啊……”
除夕那天,監獄改善了伙食,每人三塊肉,一碗米飯,不再是平日的菜葉湯和照得出人影的稀飯。同號的獄友一個個高興地敲起了飯缽,唱起了歌兒。可他們轉過臉來,看到平日里幫著做思想工作的王天銀,正默默坐在一旁,對著正冒著熱氣的白花花米飯發呆。年紀最小的“小猴子”用筷子敲了下他的腦袋,王天銀倒哭了起來:
“老天啊,今天要是我的媽在這兒就好了啊,我快七十歲的媽在這里,她就可以吃到這碗白白的米飯了。”
一旁的歌聲停住了,正用筷子敲打飯缽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