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元
2014年,吳敬璉84歲高齡矣。
然而當他步履穩(wěn)健、雙肩舒展漫步在碑林的樹蔭下之時,當他思維清晰、語調鏗鏘地在讀者交流會現場回應讀者提問之時,當他坐在西北大學大禮堂,向臺下的聽眾宣講自己的改革理念3個小時而不倦時,你不得不被他靈魂之坦蕩、意志之堅韌、精神之明亮所折服。
84年光陰流轉,吳敬璉以思想參與歷史,他的思想史幾乎可被視為中國人思想突圍的縮影。
1940年代,原本熱愛科學技術,夢想實業(yè)救國的少年吳敬璉在耳聞目睹國民黨的諸多專制行徑之后對國民黨憲政理想失望,遂成為左翼激進青年。他如饑似渴地閱讀馬克思的《資本論》、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革命小說《怎么辦?》,秘密收聽延安廣播,借助廣播抄錄毛澤東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1950年代,吳敬璉和無數熱血青年一樣,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過程中,他狂熱地信奉經典的計劃經濟理論,當聽到教授的講述不符合《資本論》時,吳敬璉第一個走上臺去與其爭辯。即便自己的父母乃至自己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的運動中受到波及,吳敬璉也認為問題出在自己的身上,并為之深刻反省,寢食難安。
1960年代至“文革”結束,吳敬璉和整個中國一樣,將自己最年富力強的一段歲月消耗于無休無止的運動之中,他曾迫于外界的壓力對老師孫冶方展開批判,也曾為了適應現實而放棄自己的理論主張。1969年,吳敬璉被下放至“五七干校”,當瓦工,做電工,自學木工,一輪又一輪政治運動在其身邊展開。正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吳敬璉遭遇顧準,兩人的學術碰撞將外界的黑暗映照得宛如白晝……正是和孫冶方及顧準兩位傳奇知識分子的交往,吳敬璉成為那個時候最先覺醒的知識分子。耗盡一生時間希望融合計劃經濟和價值規(guī)律的孫冶方的最終失敗讓吳敬璉開始系統(tǒng)反思計劃經濟,而和顧準的交往則讓吳敬璉的學術思想超越了具體的“小問題”,更加具備歷史視野與哲學色彩。
1976年“文革”結束,吳敬璉47歲,歲月的磨礪并未擊垮吳敬璉,他以更加飽滿的熱情投入到國家的建設之中,“搶救”恩師孫冶方的學術思想,鉆研東歐經濟學家的學說。當發(fā)現計劃經濟理論始終存在無法破解的難題之時,吳敬璉負笈耶魯,一頭扎進西方的經典經濟學理論之中。正是在耶魯,吳敬璉形成了自己對于中國經濟改革的獨到看法,他不再滿足于對計劃經濟的修修補補,而是希望在中國建設完整的市場經濟體系。此后數年間,吳敬璉在各個場合為市場經濟吶喊,對云譎波詭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置之不理,一度被人譏之為“吳市場”……1992年鄧小平南巡,加快改革步伐成為時代強音。同年10月,江澤民明確提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至此,“市場經濟”終于得到黨中央最高層的認同,“吳市場”也成為美名。10年之后,吳敬璉獲頒央視首屆經濟年度人物,達到個人聲望的巔峰。
然而,鎂光燈下,吳敬璉的思索依舊沒有停止,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中國經濟的發(fā)展,國家的興衰與民族的未來焦灼著吳敬璉的心。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國人,市場經濟并不是中國經濟改革的最終目的,市場經濟同樣有好有壞,我們所需要的是法治的市場經濟,而不是權貴資本主義……當改革進入“深水區(qū)”,昔日的改革共識因多元利益的深層博弈而日漸破碎之時,吳敬璉也承擔了社會撕裂的痛苦與焦灼,他的聲音顯得孤獨甚至有些不合時宜。1998年,吳敬璉提出“權貴資本主義離中國有多遠”的命題;2000年,吳敬璉直言,經濟改革進展太慢是因為有既得利益者的阻撓;2001年吳敬璉就“中國股市是不是賭場”與5位主流經濟學家展開論戰(zhàn),稱利益取向直接影響了對于問題是非曲直的判斷……吳敬璉對于法治的市場經濟的呼喚,不但引得一些既得利益者的不悅,有時也引發(fā)普通民眾對他的誤解;2005年主張保護富人,2007年支持春運漲價,2014年擔心房價崩盤……人們開始質疑被譽為“經濟學家的良心”的吳敬璉的良心到底長在哪里?
2005年之后,吳敬璉成了多方面不“討好”的人:他對于權貴資本主義的警示,讓大多數既得利益者心生不悅;他對于富人的態(tài)度,則讓在改革中受挫的底層民眾大呼失望;部分不懷好意者甚至攻擊、中傷吳敬璉的道德操守。但這一切似乎都沒有動搖吳敬璉的信念。他一再引用狄更斯在《雙城記》中那段開篇語警示世人,“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既是希望的春天,也是失望的冬天,我們前途無量,同時感到希望渺茫,我們一起奔向天堂,我們又走向另一方向”。
而今,當新一代領導集體重新吹響改革的號角之時,吳敬璉重新披掛上陣,以84歲的高齡重披戰(zhàn)袍,揮動如椽大筆,推出《直面大轉型時代》,繼續(xù)為了心中的藍圖而呼號,其靈魂的赤誠、意志的頑強、理想的高遠都令人感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