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董濤,國家知識產權局知識產權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法學博士
內容提要:近百年的大國之爭,其核心是國家創新體系之爭。國家創新體系的本質只有一個:即一種科學技術長入經濟增長過程之中的制度安排。今天的中國,以集中力量推動技術發明創造的模式遇到了瓶頸, 必須尋找釋放創新活力的新動力源。以知識產權法律制度為主導的創新模式能夠有效解決國家主導模式下研發成果與產業化應用之間脫節的弊端,是促進科學技術長入經濟增長過程之中的最佳制度安排。當代中國決策者要充分認識到,當最廣泛程度上的市場主體都依賴知識產權制度而非權力尋租等手段從事競爭之時,方是創新型國家建成之日。未來的知識產權世界,必將為不同力量所主宰,影響并決定著國家經濟發展的命運。要深入考察這些潛在力量,了解知識產權法律制度所應承擔的歷史使命,制定正確的應對策略,確保知識產權系統良性運轉,為釋放占世界1/5人口的創造活力和建設創新型國家起到積極的推動作用。
Abstract: The contention of national innovation system is core of national competition. The nature of the national innovation system is the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s which transfer science and technology into economic growth. At present time, the pattern which concentrates on the promotion of technological invention has hit a bottleneck, which needs to fi nd a new power source for the release of creative energy. As a code of conduct for intellectual thought oceans, intellectual property(IP)law provides a sophisticated power plant for production and configure of innovation resources. The innovation model which dominated by intellectual property legal system could address the gap between research results and industrial applications under the national dominant mode, which is the best institutional arrangements to promot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to grow into the process of economic growth. Nowadays, Chinese policy makers should fully understand that when and only when the widest degree of market players are dependent on the power of the IP system rather than seeking other means to engage in competition, it is the time the innovative country has been built. The futur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 the world is surely dominated by different forces, infl uencing and determining the fate of the country's economic development. It is suggested to further investigate these potential forces, understand the historical mission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legal system, develop the right coping strategies to ensure the healthy functioning of the IP system, help to promote the creativity and innovation of China, which accounting for 1/5 of the world's population.
Key Words: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system; historical mission; present situation; tasks
當今世界,經濟與科技的全球化使得創新主體開始在全球范圍內配置研發資源,國家間的競爭由科技創新轉變為對智力資源和智慧成果的培育、配置和調控能力的競爭。知識產權法就是這種能力的綜合體現,影響并決定著國家未來發展的命運。在“建設創新型國家”這個決定中華民族現代化命運的重大關口,知識產權法應承擔起什么樣的歷史使命,是每一位法律研究者需要深入思考的命題。
一、當前中國知識產權法律制度面臨的形勢
本文所討論的知識產權法律制度,是以確定智力創新成果歸屬的知識產權確權制度為中心,輔之以其他促進知識產權創造、流轉、保護以實現其最優配置的科技、財稅、金融、政采、信貸、投資、文教等方面的法律、法規、指南等的總和。當今世界經濟與科技發展的新形勢對我國知識產權法律制度建設提出了新的挑戰、新的要求。
(一)創新范式轉換:技術內生增長模式呼喚更完善的知識產權法律制度
20世紀前很長時間里,科技就已成為社會經濟發展的推動力。但在那個時代,人們沒有完全掌控科技的奧秘,不能隨心所欲地將其納入生產過程。研發活動往往是隨機的、偶然的,由經濟部門之外的公共部門(大學、科研機構等)創造出來的。好奇心(和政府撥款)而非對利潤的追逐驅使他們投身于技術發明活動。這種將技術當作外生變量的增長模型,其隱含的條件就是需要一個外在的技術創造供應源。 a
隨著人類對研發活動把控能力的增長,R&D活動開始由冒險行為變為企業內部的日常經營管理活動。 b此時,技術創新由外生變量轉為內生增長。內生增長模式代表著人類從依賴物質生存轉向了依靠智力生存的知識經濟時代的到來,是人類文明進程的必然結果。在內生增長模式下,競爭的壓力迫使企業將創新作為主要的競爭工具。資本的邏輯必然要求將R&D經費納入成本/收益核算,這對確保創新成果收益預期的產權保護提出強烈的訴求。
(二)轉型時期困境:創新動能衰竭需要更強有力的動力引擎
我國改革開放30年來,科技創新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這些成就的取得,應歸因于具有中國特色的舉國科研體制。這種模式由國家大規模投入經費引進技術或研發,然后通過政府或國企采購等方式在產業中推廣應用,形成特定的主導產業部門,以實現快速技術升級與經濟增長。國家將有限的公共資源集中用于技術創新,因此,技術的產出在某個點上會出現陡然上升增長的現象。這種向上提升科技的能量極為強大。嫦娥奔月、蛟龍入海、高鐵、航母,無一不是這種向上拉扯力量創造出來的奇跡。
盡管這種模式可以快速提升技術更新換代,但會產生種種弊端:國家官僚體制具有天然行政化、功利化趨向。技術研發由強勢國家包辦,會出現因挑選優勝者帶來的不公正現象,使社會創新精神無法被市場激發;在自主創新外衣下掩蓋資本體現型技術進步,出現產業名義高度較高而沒有真正提升技術創新能力的虛高度化現象; c創新資源主管部門利益條塊分割,缺乏協調,使得產能過剩、創新效率低下與科研領域新腐敗;國家主導的R&D投資常會與產業應用脫節,不能產生相應的效益,使R&D投資變為純粹的貨幣投入刺激經濟過度發展,造成經濟過熱,難以持續。
這些都會表現為將科研發展向下拉扯的阻礙力量。正是這種向下拉扯的力量使得這種舉國式的研發體制出現動能衰竭的征兆。要解決這一困境必然要求尋找一個新的、更強有力的創新動力引擎。十八屆三中全會作出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決定,就是從這個角度來考慮的。
(三)國際知識產權格局重構:后TRIPS時代國際知識產權秩序震蕩為秩序的再形成提供機遇
《TRIPS協定》將知識產權保護與貿易掛鉤,給國際知識產權規則帶來了重大變革,標志著現行國際知識產權格局的基本形成。《TRIPS協定》通過20年來,國際政治、經濟、技術的發展出現了新的變化,國際知識產權秩序進入了震蕩期。其中表現為:
第一,雙向演化趨勢明顯,《TRIPS協定》陷入困境。由于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對于《TRIPS協定》皆存不滿,《TRIPS協定》走向TRIPs-PLUS階段,面臨著名存實亡的危機。
第二,國際知識產權格局發生變化,發達國家知識產權打擊重點轉移。隨著新興國家在經濟發展方面獲得的巨大成功,發達國家開始流行貿易保護主義浪潮,頻繁揮舞知識產權大棒進行打擊。突出表現就是“337條款”功能的復蘇和擴張,以及新興國家企業海外展會知識產權糾紛數量劇增等現象。
第三,知識產權格局一體化趨勢加速,知識產權保護力度越來越強。隨著歐洲單一專利制度取得突破性進展,美國專利法修訂,美日歐韓中五大專利局 “專利審查高速公路(PPH)”業務等合作,都將將會推動下一輪國際知識產權格局一體化的發展。同時,知識產權保護范圍越來越廣,世界范圍內出現加強知識產權保護的整體氛圍。
第四,區域性與專業型國際合作蓬勃發展,WIPO國際規則主導地位面臨競爭。一些重要的區域性協調機制,如亞太經合組織等,都設有相關的知識產權工作組。今天,許多專業型國際組織,如WHO、ISO、WCO等,都開始就本組織所轄議題中的知識產權問題制訂標準和規則,與WIPO國際知識產權規則主導權進行競爭。
除此以外,在因特網世界,專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重要。IT產業步入專利“叢林之戰”的時代。專利之爭引發了專利并購高潮。隨著金融資本入侵,新的知識產權經營模式不斷出現。“專利釣餌”等現象都表明,知識產權制度出現了扭曲與異化。國際知識產權秩序進入一個再形成的新時期,需要反思與重構。
二、當代中國知識產權法律制度應擔之使命
在我國古代,知識很早就與財富結合在一起。我國幾千年的官僚史,是權力攫取財富的歷史。擁有知識便有機會做官,做官總有機會發財。知識假借權力獲得財富的過程,是一個缺乏公正的掠奪過程。 d我國歷史上長時間的經濟停滯與這種掠奪過程不無關系。可以說,當代中國知識產權法律肩負的使命就是要將“知識—權利(市場)—財富”確立為國家發展的根本理念,擯棄“知識—權力(官府)—財富”的做法,通過產權的形式將政治權力配置到尋求新經濟機會的創新者手中,以釋放全社會的創新活力,推動中國經濟的發展方式轉型。
(一)啟動自由市場創新引擎,跨越創新能力落差,走上一條“人本主義”強國道路
當前我國要走創新驅動發展的戰略。可是創新又由誰來驅動呢?在當前國家主導的創新模式出現動能衰竭的情況下,這要求我們盡快尋找新的創新動力源。
1.知識產權法律制度如何從財產權制度演變為國家創新發動機
知識產權法禁止他人未經許可使用其創新成果,使得具有消費外部性特征的創新成果變得具有獨占性,外部收益內部化,確保創新者獲得利益回報。這種獨占利益的法律設計具有促進技術成果創造與循環的功能。 e這部份收益是通過以知識產權法為主體的利益回饋機制來實現的。這種利益回饋機制如同氣缸活塞提升對于燃料氣體產生的吸引力一樣,將追逐利潤的資本吸引到所需的創新活動中去。
知識產權法禁止的只是他人未經許可進行簡單模仿競爭的行為,以此來激勵市場主體繞過在先權利人權利范圍,向消費者提供新產品的方式進行替代競爭。知識產權法這種潛在的“替代競爭”效應對知識產權人形成外部壓力機制,迫使其將利潤投入到新的創新活動,生產更好的產品提供給消費者。 f
知識產權法律制度還有一種外溢效應機制,即除去創新者收益外的其他收益都貢獻給社會了。 g理論上說,在“創新為王”的知識經濟時代,只要有一個設計得當的知識產權法體系的存在,那么創新越多,帶來的社會整體技術提升的幅度就越大。 h同時,知識產權法律又有一種“加速效應”機制,即如果一國在某個時段的知識產權法律水平超過某個特定的點,那么該國的經濟將會向高速發展的方向進行加速收斂。如果低于該點整個社會將進入一個惡性循環,研發人員將日益減少,投入保護知識產權的努力亦將減少,最終沿著貧困陷阱收斂。 i
這種替代競爭的壓力機制與利益回收的引力機制,以及外溢機制、加速機制結合在一起,使得知識產權法從財產權制度演變成創新的發動機。與國家主導的研發模式相比,這種動力機制調動的創新主體更為廣泛,既可確保研發活動的多樣性,又可將全社會分散的市場主體追逐利潤的力量匯集起來,形成更為持久、強勁的創新動力源。
2.知識產權法律制度如何幫助國家走上人本主義強國道路
知識產權法是通過提供公平正義財富獲得機會以及對人的創造性充分尊重來幫助國家走上人本主義強國的。
一方面,知識產權法律通過對創造性天賦的尊重提升了人的地位。與體力勞動相比,創造性的智力勞動更為高貴,更能體現人的尊嚴。林肯反復強調,智力活動有助于人類思想的解放,從而獲得“自由思考的習慣”。他認為,智力勞動給人帶來的更多是快樂。“發現新的、有價值的東西雖然非常辛苦,但是我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比這更加令人快樂和憧憬的事情了。” j
文藝復興時期流行一種新柏拉圖主義,認為“上帝在將自然界提供給人類的時候,卻將使用自然界物的方法保留下來。人類必須通過自己智力的努力才能一點點地發現、獲得這些使用技藝和方法。”但是,發現這些技藝和方法是由作為上帝代言人的自然科學家而不是由普通的塵世俗人完成的。 k知識產權法是世俗人都對自己創造性智力活動成果要求給予財產權保護的訴求,俯仰之間,詮釋了一種英雄主義氣概與人本主義關懷。
仰,它將人類的地位提升到與上帝并駕齊驅的創造性天才的地位。發明者開始對以前完全由上帝掌控的東西提出訴求,體現了一種極端的英雄主義氣概。俯,它將發明等智力創造活動的神秘性降低,變為一種人類通過智力活動獲得物質利益的世俗活動,體現出對人類物欲需要滿足的人本主義關懷。對于那些先前并不存在,沒有他創造性智力努力就不可能產生的成果,理所當然地應當歸其所有。 l這種轉變不僅使人的創造性勞動獲得精神的尊嚴,而且還能據此獲得物質的財富,從而享有自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知識產權法體現了對人類創造性天賦前所未有的尊重。
另一方面,知識產權法律又是能夠最大程度實現當代和代際正義的財產權制度。在所有的財產權制度中,知識產權法律是能夠最大程度實現社會公平正義的制度。知識產權法律中的準則主義使得所有具有創造性天賦的人才都有通過市場交換獲得財富的機會,這為社會構建了一條以創造性勞動為基礎的財富創造機制和人才上升通道,以實現社會公平與正義。 m
同時,知識產權法律又是能夠最大程度實現代際正義的財產權制度。 n幾乎所有的知識產權類型都對權利存在的期限進行了規定。人類社會的自然資源和環境都是有限度的,任何一代人的過度消耗對于后代人來說都是不公正的。但從人類思考和創新能力來看,分布大體均勻。今天人的創造能力未必能超過愛因斯坦時代人的創造能力。即便是最偉大的科學家,他的創造能力也無法遺傳給后代,其后人除非經歷同樣艱苦的訓練,否則也很難超過他人。 o這種通過為社會當代及隔代大眾提供公平正義的財富創造機制和人才上升通道而走向強國的道路,就是一條人本主義的強國道路。
(二)凈化商業環境,激發企業家精神,促進規范的市場競爭秩序
當前的中國,正經歷痛苦的轉型。改革開放實際上是一個不斷市場化的過程。市場化進程總體上是符合人性和社會發展規律的。但由于這個過程缺乏相應的制度約束,使得現今社會出現了商業道德滑坡,競爭失范、假冒偽劣產品泛濫的社會性危機。在這個過程中,一種重要的原生資源—企業家精神—開始大面積地喪失。
一般而言,技術創新活動與品牌建設都需要投入大量的資金、時間、人員等成本,同時要面臨失敗的風險。企業作為市場主體,必然受到利潤的驅使,將資金投到利潤最大化的地方。如果投資者不能從創新活動和誠實經營中獲益,就會轉到其他可能獲利的非創新與不誠實經營活動中去。所以根據經濟學基本原理,完整的產權制度是激發企業家精神和規范市場行為必不可少的前提。
知識產權法通過產權界定的方式來定分止爭,為技術創新與商業經營領域中創造了一種良好的“秩序”,其不僅將創新與誠實經營當作一種道義上的價值判斷,更重要的是使這類活動本身就成為有利可圖的事情,將從仿冒、盜版、侵權等行為中獲得收益的消極動力轉化為從技術創新和誠實經營中獲得收益的積極動力。 p
在美國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期間,也曾出現過嚴重的買賣欺詐、假冒偽劣產品盛行等商業道德敗壞行為。凱恩斯認為,在經濟發展停滯的時候,必須刺激公眾消費。而刺激公眾消費的一個前提條件就是要構建良好的商業競爭環境。一些學者對此曾發出疑問,“商業環境能夠凈化嗎?如何才能凈化?”許多學者主張以法律文化重塑商業環境,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構建完善的知識產權法律制度。 q
以商標制度為例,商標法蘊含的機理是經商者應當公正誠實地對待競爭對手和消費者,對自己的經營行為負責。在這種制度的規范下,誠實信用本身就成為一件可以帶來收益的、有利可圖的財產,企業能夠從其長期經營活動所積累的良好聲譽中獲得財富。這樣,亞當?斯密定義的個人追逐私利的動力轉化為長期持續誠實經營的動力。實際上,羅斯福新政后就專門采取措施強化商標保護。美國得克薩斯州蘭哈姆商標法案就是在這個時候通過的,這一法案也奠定了后來美國蘭哈姆商標法的基礎。 r
當每個市場主體都能且只能從技術創新和誠實經營中獲得收益時,此時市場競爭秩序自然而然就會變得規范而干凈。從這個意義上看,知識產權法律的內在品質與積極創新、誠信競爭、勇于承擔責任的企業家精神是完全契合的。
(三)積極承擔大國責任,推動實質正義的國際知識產權秩序再形成
進入21世紀以來,國際政治、經濟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技術創新進入加速發展階段,新興市場力量崛起,越來越多的國際組織介入知識產權事務、《多哈宣言》、開放創新、WIPO發展議程、美國專利法修改、歐洲專利一體化、ACTA與TPP的簽訂、PPH的構建等,都預示著國際知識產權格局即將面臨重大變革。
由于后發國家在知識產權上面臨許多共通的社會問題,如基因專利、公共健康等,使得后發國家開始反思,并團結一致,形成了對現有國際知識產權秩序重塑的努力。2001年的《多哈宣言》,2004年巴西、阿根廷等“發展之友”在WIPO的發展議程,2006年泰國、巴西、印度、南非等專利強制許可實踐等,都可看作是后發國家作為國際知識產權規則接受者行動起來,改變現有國際規范的嘗試。
隨著經濟的發展,我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是名符其實的大國。在當今全球知識產權秩序面臨重大變革之機,我們要承擔起大國應當承擔的責任,推動符合實質正義的國際知識產權體系再形成,為創新型國家營造良好的國際知識產權環境。
三、當代中國知識產權法律制度的具體任務
知識產權法律構建了人類在精神創新領域中的行為規范,將包含技術創新在內的智力成果引入經濟生活,進而改變著人類生產和生活的方式。為了實現自身的使命,當代中國知識產權制度最緊迫的要完成以下幾方面的任務。
(一)構建 “中國特色知識產權理論體系”,引導社會大眾形成正確的知識產權文化史觀
對于任何一種制度,如果一般公民的知識不足以維持一種新制度時,這種制度遲早會“蛻形”。知識產權法在我國是“舶來品”,其中通行的是西方價值觀念和思維范式。為了確保這一法律的有效運行,必須盡快構建一套立足我國國情,以本地化研究為主要方向的理論體系,引導社會大眾形成正確的知識產權文化歷史觀。
這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要避免過于強調制度與經濟發展階段相適應而忽視制度具有的積極建構社會功能的觀點。二是要避免用孤立的、割裂系統之間關系的方式來看待知識產權法的觀點。三是要用動態發展而非靜止的方式來看待知識產權法律。只有秉承這樣的知識產權文化史觀,我們才能準確地認識知識產權法所具有的價值和功能,形成制度凝聚力,去實現知識產權法所追求的“理性社會藍圖”。
(二)進一步完善知識產權法律制度體系,及早推動知識產權“編典”與“入憲”
我國僅用30年時間就構建了比較完善的知識產權法律體系,走過西方國家300年的道路。這一成就非常喜人,但是我國知識產權法律體系中仍然存在不少問題。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知識產權法內部各分支間的和諧程度。一些基本概念,如知識產權法保護的客體、基本價值、理念、原則等,都未形成統一的看法。立法結構層次過多、條塊分割,整個知識產權法缺乏體系化和邏輯性,從而表現為內容分散、零亂、空白遺漏,甚至互相沖突的現象,影響了知識產權法的穩定性和權威性。
二是知識產權管理部門之間的協作效率。目前,我國知識產權管理,體系主要是一個機關統籌協調、多個機關分別管理,由于各機構都有自己的部門利益,使得我國現行知識產權法律實施的效果受制于各部門間的協作效率。
為避免部門利益化傾向,將知識產權法律規范置于統一的法典中通盤考慮,形成內在和諧的規范體系,是一個可行的思路。同時,要將內含企業家精神的知識產權法的價值追求納入到憲法,放到一國法律體系的最高位階予以尊重,這樣才能在這個波瀾壯闊的技術革命時代為創新者提供一個真正的“權利憲章”。
(三)全方位調查國內知識產權整體競爭狀況,構建有利于知識產權法律發揮作用的均衡要素市場
我國市場化改革進程中一個突出問題是要素市場的市場化進程滯后于產品市場的市場化進程。這種滯后性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目前國家權力結構對要素市場交易活動的干預與控制,導致要素市場的扭曲。
首先,地方政府出于追求GDP增長、財稅收入以及就業等目標,對那些能夠創造更多產值、稅收及就業機會的資本密集型、高利潤性的大型國企給予更多優惠條件的要素扶持。這些企業由于能夠通過低成本要素獲得超額利潤,會降低或抑制R&D行為取得知識產權占領市場獲得利潤的動力。其次,從企業投資行為來看,如果能以尋租方式獲得企業所需相對較低成本的資金和生產要素,會對企業創新研發活動等實體投資活動產生轉移效應和擠出效應,進而導致該經濟體可持續發展動力下降。 s
這種扭曲短期內可能會促進地方經濟快速增長,但從長期來看,卻會使企業為追逐高額利潤而將資金、人才投向這類權力尋租活動,挫傷投資于R&D行為的積極性。知識產權法這臺創新發動機將會因此失去動力而無法循環,變得斷續甚至停滯。目前國內大量的資金流向房地產、壟斷自然資源等非生產性活動而非較高風險的研發活動就是一個例子。
為了解釋清楚知識產權法發揮作用的前提條件,必須對我國知識產權國情做一次全方位的、深入的“田野調查”。同時,要構建一個有利于知識產權法發揮作用的均衡要素市場,使得人才、資金等資源在市場競爭中通過知識產權法而不是行政命令的作用流向創新活動,推動創新成果在國家創新體系中自發、均衡地循環流轉。
(四)將知識產權納入政績考核指標,促進產業與區域經濟結構優化升級
我國可以分為多個經濟板塊區,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地理特色。東部沿海地區盛行“貼牌”小商品加工模式;東北部傳統重工業、制造業發達;西部地區具有豐富的動植物基因資源、優秀的民間文藝作品、手工業制造工藝、醫術秘方、地緣特色的優質農副產品等。近年來,我國常出現地方政府間與部門間因政治競爭而違背要素稟賦盲目發展高利產業(短期內能迅速增加當地GDP)和新興產業,導致區域之間重復建設嚴重、產業結構趨同。這些不利于區域和產業創新能力的提升,以及地區經濟的良性發展。
知識產權法律制度對一國R&D、消費者利益、行業創新能力(中間品行業、最終品行業)、區域創新能力、勞動力市場、社會整體福利有著重要的影響。各部門和地方政府需重視知識產權法律在推動地方經濟轉型與升級中的作用,在對產業結構進行布局時,都要圍繞知識產權來擴散與轉移。將知識產權法律的制定和完善及知識產權的創造、運營等作為指標,納入政績考核辦法,指導政府官員重視知識產權工作,從而推動本地產業結構高度化、知識化和集聚化,形成良性、可循環、可持續發展的特色經濟。
(五)轉變思維、積極調整,制定符合中國國際地位的知識產權外交政策
20世紀60年代,拉美等國家曾流行一種依賴理論,認為在先發展的國家把持國際產業鏈條高端環節,輸出高附加值產品,居于“核心”的地位;發展較后的國家則在相對惡劣的條件下被迫進行“不平衡交易”,輸出原材料等低附加值產品,處于“邊緣”地位,其命運停留在永久落后的“依賴”狀態。 t在這種理論指引下,不少國家將國際貿易看作“零和博弈”游戲,認為發達國家得到的,正是發展中國家失去的。為與之對抗,呼吁構建國際經濟新秩序,采取極端措施對經濟事務進行干預,走上“重商主義”道路。
但研究歷史可以看出,拉美等國家貧困衰敗的根源仍然在于國家內部的治理環境。這些國家普遍缺乏制約權力運行的完善的民主制度,無法確保權力的良性運行,形成了權力對市場掠奪的局面,導致經濟長期陷入停滯。 u一味將國家的貧困落后歸咎于全球性資本主義經濟秩序的做法,無疑是統治者推卸責任、轉移矛盾的做法。在這種背景下,要求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訴求反而成為這些國家經濟成長的障礙,從而錯過數十年可能實現的經濟發展。
這種思維延續到我國國內。我國不少學者以歷史上美日韓印等國早期做法為例,試圖證明今天鼓吹知識產權的國家歷史也曾是知識產品盜竊國,在經濟發展起來以后,其將知識產權法作為經濟掠奪的新工具,抽掉后發國家技術進步的梯子。 v我們則扮演著劣勢方與受害者的角色,DVD案就是最好的證據。由此走入技術民族主義困境,使得知識產權領域充斥著對抗的冷戰思維。這是一種小國心態、弱國心態。這種心態常使我們把自己排除在國際規則的制定過程之外,錯過了一次次推動國際規則向著我們有利的方向轉化的機會。
我國近十年來的經濟成就,是在加入WTO后取得的。我們從現有世界經濟體系中受益頗多。這說明只要以積極的態度參與國際貿易體系,是能夠實現合作共贏的,在技術創新領域尤為如此。那種把知識產權法看作是先發國家對后發中國家進行經濟欺壓和掠奪的新工具、新形式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今天,知識產權制度已經不再是對外來壓力的反應,而是我國自身發展的需求。我們必須及時調整相應的外交政策,轉變心態,秉持積極合作的多贏思維,做規則的塑造者、維護者,而不再是消極接受者,為建設創新型國家營造良好的國際知識產權環境。
結 語
我國幾千年的官僚史,是權力攫取財富的歷史。擁有知識便有機會做官,當官發財是應有
a Karl Shell,A Model of Inventive Activity and Capital Accumulation, in K. Shell, eds.,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Optimal Economic Growth, Cambridge: MIT Press, 1967.
bWilliam J. Baumol, The Free- Market Innovation Machine: Analyzing the Growth Miracle of Capitalism,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36- 38.
c以TD- SCDMA標準為例,實際上我國也僅僅擁有7%的專利技術,其他的歸屬于國外公司,如愛立信、諾基亞等。參見USITC, China: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fringement, Indigenous Innovation Policies, and Frameworks for Measuring the Effects on the U.S. Economy, USITC Publication 4199, Nov, 2010, pp.5- 15.
d參見王亞南著:《中國官僚政治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版。
e與原產品成本相比,技術創新后成本降低,創新者收益獲得額外的收益,這被稱為“熊彼特收益”。David Teece, Managing Intellectual Capital: Organizational, Strategic, and Policy Dimensions, New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pp.170- 173.
fJosef Drexl,Anticompetitive Stumbling Stones on the Way to a Cleaner World: Protecting Competition in Innovation without a Market, Journal of Competition Law & Economics, 8(3)(2012), p.533.
g根據巴摩爾的計算,從1870年至今,美國GDP增長的90%應當歸功于創新。但是,對創新做出直接貢獻的人僅僅回收了其中20%的收益,即這20%部分為創新者收益,其余80%都作為外溢部分增進了社會福利。參見William J. Baumol, The Free- Market Innovation Machine: Analyzing the Growth Miracle of Capitalism,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第133- 135頁。
h Gilbert, R.J and W. K. Tom, Is Innovation King at the Antitrust Agencies The Intellectual Property Guidelines Five Years Later, 69 Antitrust L.J.43(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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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同注釋k,第221頁。
m 從1820年到1845年間,美國的專利權人中,僅有19%具有顯赫的家庭背景,超過40%的專利權人只接受過初等教育。這些人,包括愛迪生,通過專利制度獲得了財富并贏得了社會的尊重。參見Daron Acemoglu & James A. Robinson, Why Nations Fail: The Origins of Power, Prosperity, and Poverty, New York: Crown Business, 2012,p33.
n參見William J. Baumol, The Free- Market Innovation Machine: Analyzing the Growth Miracle of Capitalism,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2,p268. 在當前中國,絕大多數重要工業和自然資源都被權力所掌控,只有部分資源散落在民間,主要是智力資源、技術資源等。
o Luiz Carlos Bresser- Pereira, Professionals’ Capitalism and Democracy, in Blandine Laperche et al, eds., Innovation, Evolution and Economic Change: New Ideas in the Tradition of Glabraith, UK: Edward Elgar, 2006.
p這主要指的是商譽。商譽的形成可以為擁有商譽的人帶來巨大的收益,商標只是商譽的標識。通過商標的保護進而對商譽進行保護,可以促使當事人將經營眼光放在未來的收益之上,降低履約過程中的度量、監督和實施成本,有利于克服和減少履約中的機會主義。參見William M. Landes & Richard A. Posner, The Economic Structur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Law,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27.
q Frank I. Schechter, The Law and Morals of Primitive Trade, in Max Radin & A.M. Kidd, eds., Legal Essays in Tribute to Orrin Kip McMurray, Californi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30, p.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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