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群
維瓦爾第 我先說幾句。想當年小提琴在威尼斯是很風光的,父親和我都是威尼斯“最佳小提琴演奏者”。雖然我們是業余的,但對小提琴真是愛得不行,所以我這一輩子寫了將近兩三百首小提琴協奏曲。喜歡是一方面,關鍵是有外界壓力。那個年代的威尼斯演出場所很多,演出太頻繁,老百姓專愛聽新作品。寫得多了靈感就不光顧了,有時不得已也只好自己抄襲自己,所以后來遭到俄羅斯那個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的嘲笑,說我千篇一律。
王滬生 斯特拉文斯基出言刻薄是有名的,大師不要介意。要知道當時歐洲的音樂中心不是柏林,不是維也納,而是威尼斯。演出的場所多、密度大,對作曲家來說壓力的確不小。大眾的要求又不得不滿足,還有從歐洲各地來的觀眾,應付這種局面不容易。
靳開言 您的很多協奏曲都是那個時代的流行,不僅僅是《四季》出色。依我看,它們的流行是有道理的,至少有三個特點:活力、推動力和鮮明的節奏。旋律上口,形式清晰,處理獨奏和管弦樂色彩的技藝高超,這在他之前的作曲家里不多見。《四季》開頭的主題既樸素又令人難忘,這點很重要。聽眾為什么喜歡您?出了音樂廳就能哼出旋律。主題的再現很關鍵,不但把握了樂章的形式,也容易讓人們記住(哼唱……)
維瓦爾第 謬贊,老夫慚愧。說起《四季》的創作,要感謝威尼斯的民眾。要知道,威尼斯的生活就像一部永恒的歌劇。人們在街頭巷尾唱,在貢多拉上唱,船工們甚至都有自己的一套歌曲。怎么把這些好聽的旋律變成器樂曲,讓音樂的形式更為豐富;怎么把過往小提琴大師的技藝吸收過來,寫出新鮮的、不同以往的東西;這些是我所關心的。我仔細研究過托雷利,他當然是大師,他的獨奏小提琴好就好在經常有富有特色的對比音型,但和樂隊之間的唱和弱一些。我也沒做多少改變,也就是突出了獨奏者,讓獨奏者做了樂隊的主宰。
里希特 前輩謙虛了,這個的確功不可沒。就像歌劇中獨唱演員和樂隊的關系,突出獨唱,歌劇就活了;突出獨奏,樂隊就有了靈魂。坊間有人說,有些過氣的作品人們聽得爛熟,不可能還再聽出什么新東西,我不這么認為。好像中國有句古詩說,“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王滬生插話:是蘇軾的詩。)經典的東西自然有它的道理。為了這次改編,我聽了很多遍《四季》,包括不同的版本,每次都有收獲。前輩的樂思仿佛信手拈來,曲式結構輪廓比以前的作曲家更分明,和聲也更為自信,織體變化繁多,節奏遒勁有力……
王滬生 里希特先生說的都是專業,我不敢亂說,只曉得好聽。《冬》的那個慢樂章,美得醉人,氣息悠長,宛如童話世界一般,怎么說呢?好像不是戶外的冬天,而像是小時候坐在暖和的屋子里,隔著窗戶看外邊冬天的景色,圍著爐子烤火說話。
靳開言 你想象力很豐富,可大師寫作的時候未必是這樣想的。我倒是覺得它更像一首柔板的歌劇詠嘆調,不信你哼唱一下?沒準真是什么歌劇的旋律在大師的腦海里,不經意就跑了出來,不過是聲樂器樂的轉換罷了,當然還要配器。唉,可惜那些歌劇現在都不怎么演了,錄音更少。其實后人可以借鑒的東西很多,都被音樂史家忽略了。誰聽過?你這么說我也這么說,人云亦云。
維瓦爾第 啊,被人稱贊心里總是美滋滋的。我那些歌劇有好幾十部呢,當時可是相當受歡迎。用你們后來的術語說,在巴洛克時期之前,聲樂作品擁有絕對的地位,純器樂作品不太受歡迎,而要想提高和加強音樂的表現力,器樂里面大有文章可做。重視歌劇中獨唱演員和樂隊的關系,移花接木到管弦樂里算是我開的頭。后來海頓、莫扎特有所創新,在古典協奏曲寫作上又加強了戲劇性的構想。我的初衷,也就是嘗試著圍繞小提琴和樂隊做各種各樣的技法實驗和不同的配器。比如撥弦的運用,在剛才說到的《冬》慢樂章中就嘗試著用了,有效果。我寫過一部由十二首作品構成的小提琴協奏曲集,叫《和聲與創意的嘗試》,說得很明白,實驗嘛,嘗試各種樂器和聲音組合的可能性。《四季》就是其中的前四首,真不知道怎么就這幾首火了呢。至于那些所謂的十四行詩,有人說是我寫的,也有人否認。不管怎么說,不要拿它當回事就是了。還有什么標題音樂之類的話題,我真的沒興趣。
靳開言 我有點兒不同意見。業界有一種說法,認為《四季》的標題與音樂之間達到了一種完美的融合,所以才能夠成為當時乃至后來最受歡迎的作品。這個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我個人認為標題音樂和《四季》幾無關系,這不是掃大師的興,那是浪漫派的事兒。貝多芬寫《田園交響曲》最多說開了標題音樂的先河,而且他明確說“感受大于描寫”,到柏遼茲“固定樂思”的創作才是標題音樂。在此我不展開,話題遠了。《四季》和它們不是一回事,但是提高了音樂的描繪能力。想來與生活環境、創作心情有密切聯系。大師是在倫巴第的曼圖亞鄉間呆過的,好像是1717年吧。作為室內樂團的總監任期總要有幾年,而且當時的心情很愜意。我不敢斷定《四季》是在那里寫的,但作品里模擬的流水聲、鳥叫聲、牧羊人午睡和村民豐收的景象,還有狩獵的鄉野情景,都是曼圖亞鄉間所具有的。還有一個佐證,您在曼圖亞寫過的《村景》《金絲雀》《狩獵》等其他題目的作品,和《四季》的內容都很接近。寬泛些說,當時的美術、詩歌包括哲學領域有一股投向“自然”的風潮,在創作題材上,十七八世紀的一些藝術家在自己的作品中體現了四季的交替變化和人們的情感投射,彌爾頓號稱是大自然的情人,弗朗索瓦·布歇的畫《四季:春》充滿了萬物復蘇、愛情萌發的生機。后來還有海頓的同名清唱劇、柴科夫斯基的鋼琴曲集和格拉祖諾夫的芭蕾舞劇等等。人與自然,永恒的話題。
維瓦爾第 先生真是做研究的,考據有理有據。我是熱愛生活的,也喜歡鄉下,喜歡自然。創作的時候有很好的自然環境,心情肯定是愉快的,不然曲子也不會好聽。我承認音樂對自然的某些模仿,但究竟在什么地方寫的《四季》,具體是哪一年,天機不可泄露,不然就不成為音樂史上的謎了啊。給后人留些猜測也是好事,有爭論,有疑問,我的作品就不斷有人演奏,很自私的想法啊。

里希特 說到演奏,我也聽過不少版本,十幾個總是有的。獨奏者試圖拿出十八般武藝要超過前面的錄音,實話說區別不大。Argo那張《四季》號稱全球銷量第一,錄音也沒的說,還邀請了西蒙·普雷斯頓(Simon Preston,英國管風琴演奏家)助陣,又是大鍵琴,又是室內管風琴(chamber organ),弄得挺熱鬧。(王滬生:我聽過那張,速度慢吞吞懶洋洋的,了無生趣。)還有Philips的阿卡多“四把名琴版”,梅塔與以色列愛樂的“四大名家版”(指斯特恩、帕爾曼、祖克曼、敏茨),不說徒有虛名,也沒多大意思。倒是Zagrebacki和Sreten Krsic合作的小樂隊吸引我。
王滬生 那個版本我也聽過,不錯的。充沛的精力和熱力四射的激情就不說了,沒人超過。像鳥鳴等模仿的樂段很逼真,不少樂段速度、節奏相當自由,甚至有些隨意,有的關鍵樂句有意延宕、錯置,的確增加了表現力。
維瓦爾第 我對版本之類的也沒興趣,哈哈,我們當時也沒有錄音,都是現場。我知道皮亞佐拉寫過一個《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四季》,把我的《四季》和他本人的創作搭配穿插起來,稱為《八季》,這個做法很新穎,至少是在創作上動了腦筋。本來我想邀請他一同參加研討會的,但是在那邊他比我忙,推脫說來不了,不然又多一個討論的角度。
啊呀,冷落馬克斯太長時間了,還是來說說《四季》的改編吧。很多時候,原創都有借鑒其他人的先例,只是怎么個借鑒,到什么程度。學習、模仿、引用和改寫前人作品往往是創作的前提。小提琴協奏曲《回聲》中,我受到蒙特威爾第《圣母的晚禱》的影響,就是那段帶回聲的男聲獨唱。“回聲效果”是那個時代聲樂中的精妙所在,我只是移植到小提琴上而已。還有在《秋》的第一樂章里有《波佩阿的加冕》的影子,我都不否認。實話實說,我引用了那出戲里女仆活潑的詠嘆調,稍加變形,但是很好聽啊。而且我引用得也很有節制。真較起真兒來,巴赫在他的鍵盤樂器作品中用了多少我小提琴協奏曲里的旋律,他自己知道,說引用已經很客氣了。不過,把小提琴旋律改寫成鍵盤樂,也難為他,怎么說也不夠流暢。
里希特 你在嘲笑巴赫。其實引用、模仿或者改寫也許都不是什么新 事,巴赫的音樂如今不也爵士化了?這些年我在實驗音樂領域寫了些東西,反響還行,但要拿流行度最廣的古典音樂——《四季》來開刀還是要下大決心的。這次改編確實是目前所知改編曲中變動最大的,挑戰很大。套用你們中國當下的一個時髦口號,每個現代音樂家都想圓一個夢,哈哈……但我希望通過改編大師的作品來闡述我自己內心深處的意識,而不光是技術和藝術層面的改編。
靳開言 我注意到唱片說明書上的英文用了“Recomposed”,翻譯成中文對應“重組”更恰當些。但這個“重組”不僅僅是簡單或者隨意的排列組合。剛才我們聽過了,馬克斯把《四季》打碎重構,再用他自己特有的方式重新組合,完全可以看作是一個新作品。他曾經打算效仿“重組系列”的其它作品,重新組合現有的錄音,但是在反復聆聽《四季》后決定放棄。他說的那番話讓我感動——“我希望在現有錄音的基礎上,逐個音符地去打開樂譜,就像是在極度肥沃的土層里挖礦一樣,發現了寶石怎么把它們挖出來。我想在音符的層面上進入樂譜”。
王滬生 這個改編版本也許超出了預期。從改編的初衷來說,唱片公司恐怕是不得已而為之。當代作曲家寫不出大眾喜愛的作品,不要說錄音,就連現場演奏都少。塞蒙·萊托每次演出都帶一個英國新作曲家的作品,觀眾還是不買賬。對唱片公司來說,用老作品推新人、新錄音來獲取商業利益的舊有方式已經不那么有效。
靳開言 王滬生先生說的商業利益問題古已有之。早年《四季》的標題也和商業推廣有關。當時大師在曼圖亞有很多王公貴族前來委約,把幾首樂曲合在一起加上一個標題會更受歡迎。這四首協奏曲合成《四季》不也合情合理的?所以我還是堅持《四季》創作于曼圖亞。DG公司不愧是百年老字號,高瞻遠矚,從2005年就開始推出“重組系列”。
王滬生 我倒是愿意叫“改編系列”,因為聽來聽去,《四季》的基本格局還在那里,總體情緒走向也和原作一致。重組感覺變動大些,或者說有解構的趨向?其實叫法無所謂,重要的在于改編或者重組是否成功,哪怕顛覆了原作。也有反對的聲音,說這種借前衛音樂家之手改編古典名作的做法是妥協,向時下的流行藝術伸出橄欖枝。
靳開言 這要看怎么說。頭一張“Recomposed”的確沒有引起太大反響。雖然請來了1990年代開始就一直走在Techno(高科技舞曲)音樂前沿的大師級人物卡爾·克雷格(Carl Craig)和莫里茲·馮·奧斯瓦爾德(Moritz von Oswald),但原則上講,改編版本有新意,有新的受眾,以不同的方式擴大影響,這種做法應該提倡。在流行音樂領域,改編的做法司空見慣。
王滬生 流行音樂一直走在前列。麥克菲林在2000年主導的“搖擺的巴赫”的錄像我看過,其實這里已經有了改編、改變,音樂還是巴赫,但是已經爵士化了。現場的爆滿最說明問題,那么多人冒雨站在萊比錫的廣場上,很多年輕人連雨傘都不打,就那么跟著音樂搖擺。后現代的精神就是解構、重組與新釋,這是潮流和方向。
維瓦爾第 所以唱片公司也好,作曲家也好,是順應潮流的。據我所知,這個“重組”系列已經出了五張,頂數《四季》的改編受歡迎。馬克斯的改編版似乎比我的《四季》多了一個開頭,好像標記為《春天 0 》,這是不是序曲,有導引整個作品走向的意味?而且小提琴之外的有些聲音很怪異,似乎我在世的時候沒有聽到過,效果有些混沌初開的意味。在《冬》的最后一個樂章,這個背景音樂又漸漸退潮,慢慢弱下去,似乎從遠古來又回到自然中去。
里希特 前輩耳朵好使,背景音樂用了電聲。引子算是給第一樂章的進入做鋪墊,很多樂章中都用電聲與低音做背景,有節制地用,不希望被察覺。我的訴求是讓某些音樂和整個電子宇宙相連接,也許和大師說的自然往復的意思暗合?《夏》的第一樂章,我營造了類似勃拉姆斯鼓聲的效果。《秋》的第二樂章,我讓豎琴演奏家以古舊的方式演奏,聽起來就像一個鐘擺的擺動。怎么說呢,就是想找到季節的自然節奏。
靳開言 里希特先生在描述“夏”的第一樂章時說它是“對于管弦樂隊來說的重音樂,它是持續不斷跳動的音樂,這是當代舞蹈和音樂所具備的特質”。把電子樂與古典音樂合為一爐是你的一貫風格,包括這張改編版的《四季》。
里希特 先是腦海里長期有《四季》的印象,并且很清楚自己最喜歡哪幾段。對于普通人來說,《四季》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超市里、手機上或者電視廣告里都能聽見。這個改編項目對我而言就像是回收《四季》,讓我重新剖析、發現它,通過經典做出創新。因為《四季》是用有規律的圖案形式組成的,倒是可以和極簡主義,準確地說是和后極簡主義相互連接,感覺兩者的連接很自然。
靳開言 馬克斯的發現很有見地,原作的音樂是很模塊化。總的感覺馬克斯的改編版本不是《四季》的另一個模寫,而是對原作的回應,把極簡主義的美學坐標帶入改編,讓它成為一個新作品。其實整個后現代藝術都在“重組”。很多形式發展到頭了,走不下去了,只好打碎重來。
王滬生 改編本我聽過很多遍,很喜歡。聽上去是一個完整的東西,融合度很好,在情感的大脈絡也和原作一致。旋律有綿長舒緩、疾風勁走、高聲呼喊等不同風格,都很有特點。最有感觸的是《夏》,第二樂章是那么的靜謐,讓人們在原作的慵懶閑適之外,聽到了原始的、未被破壞的意味,這是很好的鋪排。接下來的快板樂章,在樂隊模擬暴風雨的迅疾中,獨奏小提琴在高音區不斷重復一個樂句,仿佛聽到了大自然的呼喊和泣訴。
靳開言 主觀的感受因人而異,作曲家不一定認可,但聽者可以任意想象。馬克斯的改編張弛有度,電聲和管弦樂隊結合得很融洽,內斂時收得很有節制,奔放時又熱力四射,心胸很開闊,
里希特 最后我要說說霍普(Daniel Hope,改編版本中的小提琴演奏家),改編版本給演奏者出了不少難題。無法想象他一年要演出多少次《四季》,腦子里的烙印該有多頑固,對他來說,再把我平行創作的這個文本演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憑心而論,霍普完成得非常出色,他帶給作品與原作的聯系,既有創新的精神,同時又做到了在演奏時不失原作的本色,難能可貴。
維瓦爾第 感慨,感慨。大家都知道我活得很瀟灑,死得很落魄。死后我的音樂在威尼斯老家不再有人聽,威尼斯人品位多變,音樂就是快餐,隨聽隨忘,很快就會被新的風尚替代。還有人說閑話,不過是仁愛孤兒院的那些破事。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怎么不說我創建了世界上第一支女子管弦樂隊?好在歷史很長,世界也比威尼斯大太多,有那么多人演奏《四季》,有那么多人喜歡我的作品,我真的心滿意足了。如今又有了馬克斯別開生面的改編版本,江山代有才人出,我還能說什么呢?感謝三位到場和我一起討論《四季》和它的改編版本,老夫先行一步,后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