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說:偉大的小說都是了不起的神話故事。他還說過:在一個孩子邊跑邊喊狼來了,狼來了,而他后面根本沒有狼的那一天,就誕生了文學。
納博科夫的這兩段話試圖回答以下幾個問題:第一,文學的本質是什么?第二,文學發生的基源點在哪里。在這兩個問題背后,隱藏著第三個問題:誰是那個邊跑邊喊狼來了的孩子,為什么非是這個孩子要邊跑邊喊,直到那不存在的狼具備實體,張牙舞爪,就要把他撲倒。
前兩個問題,留給專家去研究——雖然納博科夫已經做出了有趣的回答。在我看來,大大小小但凡因為內心本然沖動而提筆敘述和呈現的作者,多多少少都是有被挑選的意味,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力量,推動他去將不斷在內心淤積的漿流凝練成文字。在這個層面,解釋了在寫作者之間存在的三種現象:第一,在我們身邊經常會看到一些敘述欲望強烈的人,只是終其一身,因為種種原因并沒有提筆寫下他們的神話故事;第二,還有一種人克服種種障礙,力圖完成他們的神話故事,卻終究只是留下了粗陋的模態或者草圖;最后一種是幸運的創造者,在他們的筆下,以上三種人物,以及其他更為繁雜的人物,帶著他們或者輕盈的身姿,或者粗重的呼吸,在文字的流動中展開了與物理時空若即若離似是非是的獨特場域。三種準備敘述的人和已經敘述的人,實際上直觀地呈現了這樣一句我們耳熟能詳的話:即,人人身具佛性;同時,隱蔽地呈現了另一個現象:那就是優秀的敘述者實際上來自挑選,來自宿命。
有意思的是,對于敘事作者的挑選,既來自于種族的需要,地理的需要,更來自敘事作者的內心需要。在以上三點中,個人的需要尤為重要。以我的視角看,一個民族或者群落,如果要繼續發展和延續下去,就必須敘述而且是持續不斷地敘述,把族群代代經驗、記憶和幻想壓制成微小的DNA資料芯片,把歷史和現實敘述成神話故事,一代代傳遞、改寫和再生下去,使之成為民族成員行走世間的符號和族群維持創造力的基點。反之,一個失去敘述自我能力和欲望的群族,表明的是對自我身份放棄,表示的自我創造力的枯竭和自信心的失去。實際上,各個民族都在采用各種形式進行敘述,比如勞動工具、工作程序、社會組織和結構;此外,還以音樂、雕塑、繪畫,后來的電影等等藝術形式的敘述;但是歸根結蒂,沒有一種能和敘述本身相比——我指的是口頭的和文字性的敘述。這是因為來自語言和文字的敘述更具便捷性,具有強大的溝通和交流的功能;其次,這種敘述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延續性;第三,這種敘述相對我們生活生存實在而言,具有輕盈而長久的特點;與其他藝術種類的敘述相比,則顯示了其足夠的清晰性和傳播力。這樣,當我們把地球儀撥拉撥拉就會發現,文學的井噴狀態往往和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生長和發育階段相適應。在天真天然的童年,敘述相應呈現一種自然自在的狀態;在劇烈掙扎的苦悶的青春期,敘述充滿呼喊的力量;到了功成名就的中年,敘述的音調和溫度相應改變,精美細膩是其直觀樣態。然而,無論在哪一個生命階段,只要這個族群還在發展還沒有滅亡,就必須挑選一個個“高喊狼來了的孩子”張口敘述。
經過幾千年的離亂和逸樂;經過走馬燈似的改朝換代;經過自秦漢而始,到魏晉南北朝達到頂峰的民族大融合,千百年來中原農耕文化不斷與來自西北方向的游牧文化沖撞融交融。時間推至明清,中國敘述終于完成了對自我民族文化和生命本相的高質量敘事。這是漢文化對此前種種白骨黃沙,金闕烏泥,和珍珠如土金如鐵的細密疏理、認識和慨嘆。其原理,當是一種民族高度發展,一種文化高度成熟,一種文化旨趣和程序高度完熟,一種文化心理結構高度堅穩的必然傾吐和反思。究其實質,是積于數百代先人泥血混成的歷史債務的償還。《游記》講述的是一個民族從童稚時期走向成熟的復述;孫悟空被壓于五指山下之前的行為,可以被看做一個人的自然本性在極端規整的秩序和格局中的不適感;孫悟空對于自由天性的追求和對既有社會文化秩序的反抗,與梅里美筆下的《卡門》等量齊觀;一樣是對已成文化模態的激烈反駁,是作家有意無意為“人成為人”的一種來路關照和感慨。《水滸傳》則傳達了漢民族文化肌理完全形成后,社會文化自現實而至心理方面對于個人生存公平和內心呼吁的橫蠻抹平和無視。在種種教條和規范之下,施耐庵用精準的文筆刻畫各色人等,旨在呼喚北宋社會各階層中的各個犧牲品和種種冤魂。一部《水滸傳》實際上是包含憤怒和悲傷兩大主題的詩篇,是為數千年來憤怒的犧牲者的招魂和代言。《三國演義》則赤裸裸地講述了中國政治格局形成的種種因素,其殘忍和丑惡已經到了不說出來,其憋屈的力量足以崩潰整個社會文化和現實基石的地步。《紅樓夢》作為漢文化敘事作品的高峰,肉質肉感地向血緣、愛情、生命,發出了尖銳的質問,探討的是一種先天和潛在的債與還。這種發生在漢文化內部的大審問和大批判,超越了民族和國家的界限,直指每一個對美、對愛、對生命的溫度敏感的靈魂。雪芹先生代中國人完成了一次對所在文化和自我族群,以及人的靈魂的大認識、大清理和大還債。
除非為王前驅書寫“遵命文學,”古代各國的敘述者提筆落字都來自本心而非外力,是一種發乎于心動乎于情“非如此不可”的行為。而在出版行業高度發達的今天,這種“非如此不可”的寫作,仍然在各類龐雜繁紛的文字產品中卓然獨立,其文字自有靈氣充溢,魂魄顯形,便得有經驗的讀者可以一眼識得至深的敘事。這樣的文學作品,之所以打動人心,是因為它以文字的方式,對每個人內心都存在的罪孽感,給予以了不同層面宣泄和贖救。
那么,我們究竟負什么債,為什么負債?回答這個問題,也許可以從宗教得到極具意味的暗示。實際上,宗教敘述和文學敘述一直存在著某種密不可分的關系,這種纏繞同法并存至今仍在延續。回到塵世層面,我們會發現自己不時落入“負糾”的心理狀態:可能對親人負糾,可能對情人負糾,可能對師友負糾等等;有時負糾感還會拓展,比如對于族群和國家負疚;有時負糾感還會縱深,比如面對“極美”的負糾感,虛度良辰美景的負糾感,以及對時間和生命的極度內在有負糾感等等,不一而足。優秀的文學作品,恰恰是對這種罪孽感和負糾感的深度和生動的演示,最終是一種緩解和釋放,是以文學的敘述進行的一場藝術還債。而在一個民族,或者一種地理區間處于特殊時期;或者一個具有特殊感悟力的敘述者那里,敘事每每極具爆炸力和沖激力,給予我們心理極大的釋放感。以《紅樓夢》為例,此書開篇寫到:“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雪芹先生開宗明義,稱寫作此書的動力源于“愧”和“悔”,著書本為償還前債。而《水滸》和《三國》開篇即寫亂世來臨,瘟疫橫行,這都是朝庭社會惡貫滿盈的結果。偉大的施耐庵和羅貫中,當有借亂世英雄梟雄的形態,為無數無名冤魂發聲之意。回覽世界文學,《神曲》開篇寫道:“就在我們人生旅途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過來,/因為我在里面迷失了道路。”(朱維基譯)而在《復活》的第一段,托爾斯泰寫道:花草樹木也好,鳥雀昆蟲也好,兒童也好,全都歡歡喜喜,生氣蓬勃。唯獨人,唯獨成年人,都在一直自欺欺人,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他們認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這春色迷人的早晨,不是上帝為造福眾生所創造的人間的美,那種萬物趨向和平、協調、互愛的美;他們認為神圣而重要的,是他們自己發明的統治別人的種種手段。”——不能理解托爾斯泰的反思和追問,不能理解托爾斯泰對人的生命的無限憐憫,對愛的無限同情,就不能體驗到這部小說中渾然天成的那種巨大美感,就不能理解敘述者暗藏的巨大的使命。
好了,回到正題,回到負債的主題上來。現在,我們似乎可以通過古今中外大量的敘事文學作品,粗略地得出這樣幾點意見:第一,敘事作家必須為歷史負債,為人類歷史發展到今天的所有代價負責;第二,要通過自己心靈的戰栗、磨損和探求,為人類精神發展的可能性負責;第三,要為文學本身的歷史和發展負責。我所說的負債指的是,當你以一個敘事作家的身份出現時,以上三點已經先天地呈現,并且滋養和影響著你;如果你無所適從,如果你不能很好地運用你的天才,如果你不能使自己的敘述別具藝術色彩,那么,你就永遠無法還清這筆先你而存在的巨債。
考察青海寫作場域,作家的負債更多。原因是,第一,青海的歷史地理的機理、民族生活和文化的形態,還沒有用現代漢語或者現代藏語,作過恰如其分的文學言說。我們姑且把視角設置到西寧,就會發現這座千百年來的移民之城,在文學歷史的表達中相當微弱,在文學版圖上的位置相當模糊。其問人們生存境況的特殊性和復雜性,其社會狀態的漸變過程,其人民生活的質地和肌里,其文化的多元及融溶沖撞,很難在我們的文學中找到可以匹配的敘述。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鄉土中國一直作家們長久關注的主題;而在青海,近二三十來作家們才開始深入地打量這片土地。
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存,都是在其他物種的犧牲、甚至其他人的犧牲下才獲得的。這是一條公理,可以通過種種科學實驗得到佐證;而宗教對于這一點有著更質感和更深入的闡釋,慈悲之心于高僧大德而言理所當然,并對普通人形成召喚。秘魯詩人黎薩爾·巴列霍有句詩,同樣表達過這種隱蔽的真實:“如果不是我在這里喝咖啡,/肯定會有另外一人坐在這里。”這一點,在今天我國的計劃生育政策里得到了不無嘲諷意味的悲涼的闡釋。接下來,人的成長更是離不開具體的空間,也許是城市,也許是草原,也許是鄉村,離開這些你我成長的具體所在,人根本無以稱之為人。正是懷著這樣的感激之情,很多作家極具激情地審視、觀察和描述原鄉,甚至批判原鄉。究其實質,這樣的寫作就是對自我血脈的頂禮、溯源和還債。當我們踏入巴黎,你很難不聯想到這是雨果的巴黎,巴爾扎克的巴黎,羅丹的巴黎,波德萊爾的巴黎。在巴黎的各城區,雨果——那個被法蘭西稱作良心的作家的目光似乎并沒有消逝。你會理解,在《巴黎圣母院》的上半部分,偉大的雨果為什么要那樣細致地描述巴黎的城區分布,為什么要那樣直接地描寫底層民眾的喜樂哀愁,為什么要專注地傳達巴黎文化的音質和音色。如果沒有這樣的基礎,夸西莫多、埃斯梅哈爾達和黑衣教父之間的故事,就沒法呈現出既在人間、又超脫人間的那種神話般的美和力量來。如果我們翻開艾特瑪托夫的小說,塔吉克斯坦的人物、風景,塔吉克斯坦的心跳和舞蹈,就會在眼前復活。而我們是否已經寫下父輩邁動雙腿、騎著馬騾,坐著大卡車進入這座湟水古城的場景,我們是否在父輩的雙腿和目光中,聽到歷史發展的脈動?既然你是作家,就得把一方水土喚醒,讓這方水土的人民長久存活于文字,讓他們成為地域的記憶,讓他們在一代代讀者的腦子里復活。魯迅的敘述留下了上世紀初的紹興,老舍的《駱駝祥子》和老北平唇齒相依,李劫人的《大波》和《死水微瀾》托捧出了一個活脫脫的四川;而莫言創造了一個文學的山東高密。寫下過長篇小說經典的墨西哥作家富恩斯特,意味深長地說:“每一部小說都必須是歷史的產物,都必須建立在歷史的基礎上,同時又高于歷史。”富恩斯特的小說立足墨西哥故土,致力于挖掘歷史中隱藏的眾多沉寂的聲部。在他看來,這才代表著一種更大的真實,其中包含著“昨天的神話,今天的史詩,明天的自由。”
第二,作家的自我虧欠。說句老實話,一個人過于平和安樂、生活富足,妻賢子孝,腦滿腸肥,很難再去關注精神心靈這些看上去虛飄的事情。你看那些著名作家的面相、行為和性格,癲狂的、憂郁的、過于澄凈的,無不打上了被靈魂壓擠的痕跡;你讀讀他們的作品,無不為生命的盈虧發出駭人聽聞的呼喊。我相信諸位都曾經歷過親情、友情、愛情的洗禮。我們就此學會愛了嗎,我們就此與愛相匹配了嗎?我們探索過人性的明亮和幽暗嗎?在時間綿密或者洶涌地穿過我們時,我們對生命的感悟和表達是否足夠文學?這是世間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事件,都需要你們這些敘事者講出自己,也講出他們。瑪格利特·杜拉斯的《琴聲如訴》和《情人》,出色地表達了愛的發生、發展和難以磨滅,出色地借小說表達了女作家對中國情人的內心虧欠;托馬斯·曼的《死于威尼斯》,則顯示了一種異樣的愛以及不可避免的毀滅;而在卡夫卡的《變形記》里,我們看到格里高里從人變成甲蟲之后,家人以及社會的冷漠;我十幾歲時讀過西德作家海因里希·伯爾的長篇小說《小丑之見》,講述的是一個出身于富裕家庭的青年人的生活和心理狀態。這個青年與家庭的自覺割裂,實際上是對上世紀70年代一部分成年人只顧賺錢,只重物質,而忽略人心和人情的抗議。伯爾借此書,替一批不知人問溫暖為何物的青年人,向那些冷漠的父親討債。在詹姆斯·喬依斯的巨著《尤利西斯》中,作家放肆而認真地穿行在時間之河,探討心靈的奧義,探討肉體的秘密,觸及靈魂的存在感,其巨大的勇氣和深入生命底部的能力,至今仍是作家們難以超越的座標。想一想我們的生活,想一想我們的生命的歷史和那些時間中難以磨滅的細節,我們應該知道與之相匹配的文字還沒有,或者很少出于自己的手中。這是對自我的負債,這是每一個寫作者必須償還的債務。
第三,我們只能踩到前輩作家肩上,甚至在我們的作品中重新生下他們,才能有效地償還這筆寫作之債。青海現當代文學雖然并不豐厚,但也留下了一批足以自豪的作品。不提在百年新詩歷史中留下深沉足印的昌耀先生,小說和散文一樣留下足資后輩作家學習的典范作品。青海文學一樣有自己的脈流,青海敘事一樣有自己的特色。以改革開放后為例,經過上代作家披荊斬棘的開拓之后,王文瀘、楊志軍、風馬、井石、梅卓等人在80-90年代推出了一批絲毫不遜于省外作家的作品。到目前為止,我還沒看到有哪位新的作家寫出了超過楊志軍等人的青海書寫;同樣,風馬的外來人視角的小說系列,借青海一地深切地表達了當今人們普遍存在的疏離感和孤獨感;而王文滬先生一方面寫下了《銅樹》《依拉卓姆》《槍手》等等文質彬彬的青海小說;并且以高超的白描手法繼續向后輩作家邀戰。如何講出自己的故事,如何講出原鄉的故事,如何講出靈魂的振響和溫度,如何在青海寫作,前輩作家已經交出了他們的答卷。汲取前輩作家的經驗,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消化他們,這是我們這代作家事半功倍的有效路徑;依借本地文學流脈、上升或者下降,當是作家成長的必然命運。這是一個喜悅的負債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你要交出一份更加完美的答卷。
“小說作者;宿命的負債者”,我擬定的這個題目的核心要旨在于探討作家身份的特殊性,在于探討小說敘事和生活中其他呈述的區別。在此,我強調的是文學和小說對偉大和優秀作者的呼喚。因為當我們創作,而非被動的“遵命寫東西”,這個行為本身就來自我們對自己的要求和期盼。這是一種自發的行為,也是一種飛蛾撲火的冒險行為。當我們開始講述,我們就已經和上帝一樣開始創造,開始布局,開始痛徹而歡喜地展開紙上的時間。這樣的行為其實就是對物質不滅的內部尋查,就是對靈魂磷光的擦亮和捧護,就是對永生的不斷追求。而文學史上不斷增添的一個個紙上生命,就像星辰和神祗指引著新一代作家。
再說一遍,當你意識你寫作的負債感,就意味著在你的筆下、鍵盤上,腦中和心里盤繞著無數幽靈——他們正等待你賦予他們可以目睹和觸摸的形體,等待你給他們的口中賦予溫熱的呼吸。這樣的作家也必然和商業寫作者形成涇渭分明的區別。其寫作也必然具有自我印跡的結構和風格。而這種文學的結構和風格,是與生活中和無聊敘事中對一大堆事件、現象的嘮叨相區別的明證,呈現與文學史上經典作品相似的神采和內質。作為語言藝術的結晶體,他們是你對物質和時光完成的高質量還債。
【責任編輯 柳小霞】
【作者簡介】郭建強,詩人,青海省作家協會副主席,現居青海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