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茶

滿震

父親這一輩子不喝酒不抽煙，就愛一個茶。他常說：酒少喝點無大礙，喝多了傷身體;煙不是好東西，有百害而無一益;只有茶是好東西，有百益而無一害。

早年，家里窮。父親喝的是幾毛錢一斤的茶葉，或者是幾分錢一斤的茶葉末。父親用的茶杯也不講究，就是一只普通的玻璃杯。我一直喝白水，有一次口渴隨手拿了父親的茶杯就喝，這才發(fā)現(xiàn)父親一直有滋有味愛喝的茶竟然這么難喝，我不解地問父親：“這茶又苦又澀的，有什么好喝的？”父親高深莫測地說：“你不懂的。你要是喝久了就會懂的。我喝的就是這個味道這種感覺。”

我不懂茶，對茶還是沒有好感，還是不愛喝茶。只是有時候口渴還是會隨手拿了父親的茶杯就喝，這樣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地喝父親的茶，喝著喝著，對茶的感覺居然悄悄有了變化，由反感到不反感到好感，覺得那種微苦的味道給我?guī)淼母杏X真好，真受用，那不是白開水能比的。于是漸漸地也喜歡上了茶。于是每天早上一進(jìn)辦公室第一件事便是泡茶，看材料的時候喝，寫東西的時候喝;有朋友來訪，我總是倒茶招待;出門的時候總是不忘把茶杯揣包里帶上，走到哪里喝到那里。茶幾乎成為我行影不離的伙伴。

還是說父親的茶事。早年父親喝的那種幾毛錢一斤的茶葉，后來漲到幾塊錢一斤，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漲到好幾十塊一斤。父親一直就喝這種低檔茶。我給他建議說：“過去經(jīng)濟(jì)條件差，吃不起好茶。如今你的退休工資成倍翻，經(jīng)濟(jì)狀況大大改善了，干嗎還喝這幾十塊錢的孬茶？”父親說：“一直喝這樣的茶習(xí)慣了，我不覺得它是孬茶?！边^節(jié)的時候，我就給他買了一斤好茶。他看到精美的包裝盒，問我：“這茶不便宜吧？”我說：“不太貴，千把塊錢?！彼f：“千把塊錢還不貴？叫我怎么說你?！蔽艺f：“這是兒女孝敬您的，您就享用吧。”他說：“那我想提醒你，一、你以后不要再給我買這么貴的茶葉;二、你自己也不要吃這么貴的茶葉。要知道，吃多了高檔的茶，再要回過頭來吃普通的茶，你就會不習(xí)慣，就會吃不出味道了。我希望你：吃普通茶，做普通人?！?/p>

吃普通茶，做普通人。這應(yīng)該是父親一生的寫照。父親是個普通的小學(xué)老師，在學(xué)校里，他教書認(rèn)認(rèn)真真，工作兢兢業(yè)業(yè);在社會上，他與人為善，以誠待人。無論是單位同事，還是鄰里鄉(xiāng)親，都給了父親很好的口碑。在家里，他把我們兄妹仨拉扯成人，各自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并建立和睦的家庭，過上美滿的生活。他說他很知足，他說我們都要知足。他常告誡我們，干工作要勤勤懇懇，不求升官;過日子平平安安就行，不可奢靡。能做好一個“普通人”就不枉來到世上走一回。

父親是個普通人，但有時候分明又讓我覺得他不普通。

想起我參加高考回來，因為考得很不理想生怕他盤問，而他仿佛明白我的心思，沒有像一般家長那樣迫不及待地追問我考得怎么樣，而是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其實他心里肯定十分地想知道我考得怎么樣。發(fā)榜后，他得知我名落孫山更沒有像一般家長那樣大發(fā)雷霆狠狠地批評我一通，而是安慰我說：“不要悲傷。你先去鄉(xiāng)下舅舅家找表哥他們玩幾天，散散心。明年還有機(jī)會。”那一刻，我簡直覺得我的父親就是一個偉大的父親。

想起親戚、朋友或者鄰居跟父親借錢，父親從來都沒有拒絕過。有一回一個朋友來借錢，父親跟母親對視了一眼，然后對那朋友說：“我有點急事要出去一下，你在這兒稍坐一會，我很快回來拿錢給你?！逼鋵嵤且驗槲覀兗依镆粫r沒有那么多錢，父親便出去找了另一個朋友借了些湊夠了數(shù)再借給了這個朋友。母親抱怨他干嘛要這樣，父親說：“人家肯定是遇上了難處，我們能幫就幫幫人家?！庇薪桢X的人不知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想賴賬，好長時間也不提還錢的事。母親想去討要，父親總是說：“算了算了，估計人家不是忘了就是有困難。我們就當(dāng)是扶貧得了?！?/p>

想起父親住院做膽結(jié)石手術(shù)，醫(yī)生跟我說：“你父親膽結(jié)石就要穿孔，不手術(shù)將危及生命;手術(shù)吧，這么大年紀(jì)，又是高血壓，心臟又不太好，風(fēng)險同樣很大，很可能就下不了手術(shù)臺。要做你就簽字吧?！痹谖易笥覟殡y不知所措的時候，父親說話了：“我聽到你們的話了，兒子你簽字吧，真要出什么事我不會怪你的?！彼f這話的時候語氣淡定。吉人有天相，他終于平安過了這一關(guān)。

喝一口茶，平淡，溫和，沉靜，清香。我忽然覺得我的父親就是這樣的一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