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俊
小時候,爺爺常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來要求我好好讀書。那時,我連這話是啥意思都不明白。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上學了,人們也常說讀書,那個年代,我在小學、中學所學的,連教材都不齊全,“紅寶書”倒是書包里必備的,每天都得讀,要在教材里、“紅寶書”里我去查找爺爺的教導,書便成了我的最愛。于是報紙、連環畫遇到就讀,我以為真正有自己的書應該是吳承恩的神話小說《西游記》。
那時我常在書店的柜臺前轉,那只需一元多就可買到的神話小說《西游記》竟成了我夢寐以求的奢侈品,以至于在腦海里謀生了去偷的念頭。
那年端午剛過,大隊革委會主任的老婆叫我幫她把三十多斤大蒜背到供銷社賣了。我把大蒜背到一個叫“鬼打石”的地方就碰到開館子的胡胖子,他以每斤超過供銷社5分錢的價把大蒜買了。我用賺來的錢,買了《西游記》,下午回家,我按供銷社的收購價把賣蒜的錢交給大隊革委會主任的老婆。
當天晚上,主任的老婆找到阿媽說:“你兒子在半路就把蒜賣給開館子的胡胖子,而且每斤還多賣了5分錢哦。”“有這回事?我回去問問兒子。”阿媽害怕地說。
油燈下,我正看《西游記》。
阿媽回到家,氣沖沖走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拖到堂屋的神龕前,惡狠狠地給了我一耳光,并叫我跪下。我不知道為什么,被阿媽的一巴掌打得頭暈目眩。我跪在神龕前,一動也不敢動。“你把大蒜賣哪里去了?”阿媽流著淚問我。
聽到這么一問,我想遭了,但還是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回答:“供銷社啊。”
“賣多少錢1斤?”阿媽氣洶洶問我的時候。“啪”的一聲,拇指粗的柳條立馬斷成兩截,頓時,我那屁股只覺得一陣火辣辣的疼痛。
“不說老實話哈,老娘今天打死你這不爭氣的東西……”隨后阿媽罵些啥,我沒聽清楚,我只覺得阿媽用剩下的半截柳條,在我背上、屁股上、腿上不停地亂打。
阿媽似乎覺得不解氣,又撿起最先打斷的那半截柳條,掀開我的單衣,但同時又馬上停了下來。這時我只覺得阿媽的淚像斷線的珠子,落在我的背上,起先是暖暖的,然后就是鉆心的疼。阿媽把我緊緊地抱在懷里說:“兒啊,給阿媽說實話吧!事做錯了不要緊,改了就是,阿媽只要你一句實話,如果你不給阿媽說實話,阿媽就撞死在這里。”
聽著阿媽的話,我在阿媽的懷里泣不成聲,過了一陣,我才斷斷續續地把賣蒜的事和那錢是怎么花的一五一十地說了。
阿媽聽我說完后,比先前哭得更厲害。阿媽撫摸著我的頭,摸著我的背,問我“疼不疼?”我在阿媽懷里搖著頭,但那眼淚直往外涌。
第二天吃過早飯,阿媽揣著7個雞蛋拉著我,拿著柳條朝主任家走去。我隨阿媽剛到主任家的大門口,就隱隱約約聽見主任對他老婆說:“這娃膽子也太大了點哈,這么點大,就曉得搞投機倒把,長大了還了得!”“我看算了吧,人家能幫你把蒜背去賣了又沒少給你錢,你還揪著娃娃賺那點錢不依不饒,賺錢買書讀才算好學生。”
“主任,我把這不爭氣的東西給你帶來了,由你處置吧。”在主任家的院壩里,阿媽有些哀求并帶著哭聲對主任說。我躲在阿媽的身后,本能地尋求保護,盡管我被阿媽打過的地方還很疼。
主任老婆把我從阿媽的身后拉到了她的懷里說:“孩子,你受苦了,嬸這里,沒人敢打你。”阿媽含淚說:“這不爭氣的東西,就該好生收拾收拾。”
阿媽走近主任老婆,從裙包里取出雞蛋,小心翼翼地遞到她手上說:“他嬸啊,娃娃把你家的蒜在半路就賣給了開館子的胡胖子,每斤還多賺了5分,賺的錢娃娃買書了,這一時半會兒我也沒法補給你,我只有這幾個雞蛋,請你先收下,還差的,我以后慢慢補上,你看行不?他嬸!”阿媽幾乎是在哀求。
正在這時,賽西施也到了主任家的院壩。她看著主任老婆正把雞蛋退給阿媽,就陰陽怪氣地說:“是來找主任撐腰呢?還是來拖主任下水?”
“阿媽你胡說什么?走回去。”賽西施的女兒急忙跑來拉著她阿媽說。
“啪!”的一聲,賽西施一個響亮的耳光打在她女兒的左臉上罵道:“還敢管老娘。”
“那天是我叫他把蒜賣給胡胖子的,價也是我要的。現在都什么時候了,你們還老眼光,什么投機倒把,‘四人幫都被打倒了,哪個給錢多就賣給哪個。”賽西施的女兒捂著被打的臉為我申辯。“你還護著他,有本事,長大了嫁給他。”賽西施正罵的時候,她的女兒哭著跑了,賽西施也追了出去
主任老婆用商量的口吻對主任說:“娃他爸,別再為難他母子了。”主任老婆又轉向阿媽:“他嬸,這雞蛋你拿回去,我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呢?娃幫我們把蒜背去賣了,還是供銷社的價,我們又沒折本,再說他背那么遠的路,賺點背工錢也沒啥錯。”“我看,在我們這個村里,以后也只有這娃可能有點出息,不信慢慢看嘛。”
高考制度恢復后第三年的秋天,我與書便結下了不解之緣,也才有機會在學校的圖書館盡情閱讀。徜徉于書海,走過《苦難的歷程》(阿·托爾斯泰),再進三十年代的《畫夢錄》(何其芳),看舊中國廢墟上燃燒的《火把》(艾青);當《鳳凰涅槃》成《女神》(郭沫若)之后,便順著《漳河水》(阮章競)來到《靜靜的頓河》(肖洛霍夫)找到《威尼斯商人》(莎士比亞)為心中的戀人買回莫泊桑的那根《項鏈》高唱《青春之歌》(楊沫)穿過《三家卷》(歐陽山),到達《草原》(契訶夫)《聽曠野的呼聲》(貝杰克·倫敦),想《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奧斯特洛夫斯基),回憶那條遙遠的山路是怎樣通向《我的大學》(高爾基)。
幾年后我工作了,書便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床的主要位置都被書占據,以至于許多時候與爺爺所期望的“睡著了還拿著書”相距甚遠,但這時我才理解了學習與讀書的區別,才明白讀書是發自內心的愉悅與陶冶。這以后我把積蓄中的大部分用在訂閱報刊與選購書籍上,業余時間便不厭其煩地閱讀,尤其是剛工作的那幾年,我翻來覆去讀了我能找到的書,總想從書中尋覓爺爺的那句“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隨著報刊與書籍的增多,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創作、發表習作,并于1994年由成都出版社出版了《在這片星光下》,以至于書成為我以為家中最值錢的東西的時候,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把我那本就破爛的居室震垮了,在廢墟里尋找生活的必需品的同時我沒忘記尋找心愛的書,無論我怎樣的賣命還是留下太多的遺憾。地震后被大雨與救災人們的多次折騰,想找而沒找到的,找到了卻破損的,找到了又因各種原因(無房、多次搬運等)不得不流淚丟棄的……讓我心中真是打翻的五味瓶。
災后重建完成后的幾年時間里,不甘心的我,又想起爺爺的嘮叨,利用業余時間潛心創作,于2013年由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向阿壩州建州60周年獻禮的長篇小說《歲月無痕》,2014年成功申報由四川省作家協會創作研究室、四川省青少年作家協會共同組織的“四川當代作家文庫”征集,其詩選集《羊角花開》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還有那期待出版的散文集《羌山百合(暫名)》與擬創作的長篇小說《歲月無悔(暫名)》等,這個時候再重新閱讀吳承恩的《西游記》,我不得不佩服他通過神話對未來科學的預測預知,對未來社會的辯證剖析等,不都通過唐僧師徒與人與神與妖的交道較量中,歷經八十一難表現得淋漓盡致嗎?大作蘊含的思想與信息讓后人無論以怎樣的角色都取之不盡用之不完,于是我還有啥理由否認爺爺的嘮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