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記住了誰

高茵穎

老人九十一歲了，已處在彌留之際。那雙凹陷的眼睛無神地掃視著身邊的人和物。

老人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孫媳以及重孫們幾十人都聚攏來，看老人最后一眼。按鄉(xiāng)俗，也是為了讓老人記住自己，祈望在她仙去后蔭護(hù)子孫，保佑晚輩平安吉祥。

“娘，您認(rèn)一認(rèn)，都是誰來看您了。”老人的二兒子把臉湊近她耳邊輕聲說道。他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同樣滿頭白發(fā)。老人未置可否，眼神依舊黯然無光。二兒子向身后招招手，示意大家依次上前。

幺兒媳婦把臉湊近老人，老人眼皮動了動：“你是……是桂秀。”

“娘，我不是桂秀，桂秀是您幺女兒，我是寶珍呀，您不認(rèn)識我了呀？”老人沒認(rèn)出自己，幺兒媳面露不悅，但沒敢說什么。

二女兒走近床邊，拉著老人的手輕輕撫摸。老人無力地望了望她：“你是……文瓊吧？”

“娘，她不是文瓊，文瓊是您的二兒媳，她是您的二女兒緒芝。”二兒子忙上前解釋。二女兒顯然也不高興，悻悻退下。

大孫媳殷勤向前，滿懷期待地看著老人。她希望老人能把自己認(rèn)出來，那說明老人心里有她，也說明她平時(shí)對老人很好。

“你是大娥啊，我的大娥……”老人顫聲說道，抬手去摸大孫媳的臉。

“嘁！”大孫媳嚯地站了起來，氣惱著，“這老太婆說什么呀，大娥不是她大女兒嗎？早死了，怎么說我是她了呢，真晦氣！”大孫媳氣咻咻地離開了老人的床榻。

這時(shí)，從人群里走出一個(gè)壯年男人，輕輕走近，拉著老人的手，眼眶濕潤，嘴里想說什么，卻不知說什么好，臉上寫滿了焦慮、痛惜、無奈以及無限依戀。

“你是……啊……你是柱娃兒！”老人忽然情緒激動，喊了起來。她雙手顫動，兩行老淚奪眶而出，臉上綻放出久違了的笑容，是高興？還是悲慟？在場那么多人，都無法讀出老人復(fù)雜的表情。

“娘，是我呀，您還認(rèn)得我啊，我就是您的干兒子柱娃兒。十五年了，我都沒來看您老人家一眼，我對不住您啊！”那五十來歲的男人突然抽泣起來。

在場的人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們或被感動，或不明就里。這么多嫡親后代，老人就沒認(rèn)出一個(gè)，沒記住一個(gè)，是故意裝糊涂？又不像；是真糊涂了？可又認(rèn)出了十五年沒見面的干兒子。

老人愛戀地看著她的干兒子。晚輩們忽然發(fā)現(xiàn)，那種只有兒時(shí)才感受過的濃濃溫情彌漫了房間。

老人忽然伸出嶙峋的手，指了指床邊的電話。所有人都不明白怎么回事，不知老人還想見誰。

柱娃明白了，他摸出手機(jī)撥了一個(gè)號碼。床邊的電話“鈴……鈴……”響起，老人示意二兒子去接電話。

“干娘，是我啊，柱娃兒……”干兒子撲過去抱住老人的頭，哭了。老人枯瘦的臉上漾起幸福的笑容：“這些年，你怎么沒來看我？在這小屋里，整天連個(gè)老鼠叫都聽不到，只有你三天兩頭給我打電話。能聽到你說話，那就是你來看我了啊！”

老人的嫡親后代們默默低下了頭，明白了老人為什么記住了她這干兒子，他們有很多就在老人的身邊，卻幾年甚至十年二十年沒進(jìn)過這個(gè)小屋，沒有一聲對老人的噓寒問暖，沒有陪老人聊一句話。

“子欲孝而親不在”，正是當(dāng)今流行的一種遺憾。當(dāng)老人還在我們身邊時(shí)，我們是不是該多抽點(diǎn)時(shí)間關(guān)心、問候、體貼一下老人，慰藉老人也慰藉我們?nèi)遮吰诙男哪兀恳苍S，哪怕只是一個(gè)電話，也能讓老人備感欣慰，在彌留之際記住你，記住我們。